贾谧对贾后说:“太子广买田业,多畜私财并结交了许多小人,都是为了将来对付我们贾氏一门的。曾听他在背地里说:‘等皇后死了,我就要把贾氏当作俎上鱼肉来收拾。’非但如此,若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依杨氏故事,诛臣等而废后于金墉,易如反掌。不如早早将他除掉,更立慈顺附贾氏者以自防卫。”贾后心中也有此忧虑,她早就想除掉太子,否则太子登基后,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像她当年诛杨氏一族,将太后杨芷饿死在金墉城一样,贾氏必遭灭门之祸,她自己必身亡金墉城(历史就是那样重演的,虽然它不是假太子之手)。
废掉这个太子,得有个新太子产生,否则谁来做这个储君呢?在皇室家族里再找一个,反正司马炎儿子众多,不缺人选。贾后废掉太子的本意可不是要成全司马炎的儿子甲、儿子乙,这个太子要由皇后贾南风亲自产生。元康九年(299),多年已无半点芽株生成的贾后,突然大张旗鼓地宣称自己是有儿子的,是为晋武帝司马炎守丧时所生,所以一直秘密养在宫中,其儿名为慰祖(太子司马遹字熙祖)。其实贾后何曾生出什么儿子,这个名为慰祖的男孩儿是贾谧的小弟弟,为其妹贾午与韩寿所生。贾后现在把韩儿称作司马慰祖,目的是要他替代前太子司马熙祖的。
五、贾后废太子
司马慰祖已堂而皇之地登台亮相,太子的接班人已经找好了,迫害太子的步骤更加紧锣密鼓地进行起来。而那位傻皇帝坐在龙椅上只会发呆与享福,他是不是真有这位“慰祖”,他一片茫然。他也拍脑门问自己,这个龙儿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怪哉!怪哉!他置天下纷纷扰扰于度外,整天不问政事,接受百官礼节性的叩拜外,就吃御膳,睡龙床,不得不说他还真是个幸福的皇帝。
古人相信谶语与各种自然现象显示的征兆,认为那是天在预示吉凶。其实,天何尝在预示什么吉凶,谶语是人口假天在制造某种舆论,自然现象则是属于另外一个生态系统,如果不是人在作怪,与人事兴衰没有关碍。元康九年(299),洛阳大街小巷的小儿们,忽然传唱起一首歌谣:“南风起兮吹白沙,遥望鲁国郁嵯峨,千岁髑髅生齿牙。”南风是贾后的名字,而太子的小名则叫“沙门”。小儿之智,焉知国家兴亡大事,一定有那谙知晋国大势,深通否泰之理的人所口授。歌谣一旦传开,街市则陷在一片猜测、怀疑与不安中。人们似觉南风飒飒,龙脉将断,太子的劫难就在眼前了。六月,一棵桑树突生于皇宫西厢,日长尺余(这大概是一种妄谈,地球上没有生长的如此迅速的植物),数日而枯。此消息一经传开,人心惊悸,以为是妖孽作祟,将降祸于太子。
皇宫中一场陷害太子的阴谋一触即发。十二月,贾后觉得废太子时机已到,便诈称晋惠帝染疾在身,请太子司马遹速来西宫探视。太子再不着调,听说父皇病了,还是火速从东宫赶到西宫。可他到了西宫后,既没见到染病的晋惠帝,也没有见到召他来西宫探视的贾后。贾后早已藏起来了,正用一只无形的黑手操控事态的发展。晋惠帝哪里有什么病,可能此时正死猪一般睡在龙床上,做春秋大梦呢,任他的悍后随意残杀他唯一的血胤。只有婢女陈舞在一间空房中接待太子,她端着酒、枣,以晋惠帝的命令赐太子酒三升,并逼迫他必须把这三升酒饮尽。太子辞以不能饮三升。陈舞便威胁他说:“你真是个不孝之人,皇帝赐你酒都不喝。难道酒中有毒吗?”贾后身边的豪奴,太子也不敢惹她,无奈只好捏着鼻子把三升酒喝尽了。太子确实不胜杯勺,他立即伏案大醉。醉眼蒙眬中,他看见陈舞走出去了,一个名叫承福的小婢女走近案前,手里拿着纸笔及一份草稿,称有诏书,让太子照着草稿抄写一遍。酩酊大醉的太子,根本无法辨清草稿上写的是什么,既然是圣上有诏让他抄写,那就抄写吧。他不知道他抄写的这篇类似于祷神之文的东西,是由大才子潘岳在贾后、贾谧的授意下起草的,送他去地狱的催命符。潘岳因此事,为千夫所指。才华为魔鬼服务,真是不如没有才华。
太子抄写的文章内容如下。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了,吾当手了之。并谢妃共要克期而两发,勿疑犹豫,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为内主。愿成,当三牲祠北君,大赦天下。
——《晋书·愍怀太子传》
这是一封向皇帝与皇后宣言的大逆不道的反书,它包括弑君弑父,谋杀皇后,以及事成之后权力中枢的新安排,大意为“皇帝宜自我了结,如果你不自我了结,我就入宫了结你。皇后也应该自我了结,你不自我了结,我就进宫亲手杀了你”,等等。文中提到的谢妃,便是太子的生母谢玖,道文则是太子的长子司马虨,蒋则是道文的生母。贾后的毒计是要把与太子有最亲近关系的人一网打尽,所以他们的名字都出现在这篇反书中,且干系重大。在醉乡中漫游的太子稀里糊涂地抄写了这篇小文,由于头脑实在发蒙,醉眼实在蒙眬,不免抄丢了几个字,潘岳又照比太子的手迹,将丢掉的字补了上去。
贾后得此反书,如获至宝,立马飞报晋惠帝。霎时,皇宫中黑云骤集,杀气暗起。呆滞的晋惠帝根本不问这份反书的来历,怎么像雨后的毒蘑菇一样,贾后的手中突然就“长”出了这份反书。这也不能怪他,白痴皇帝确实没有把表面上不相连的事件,运用思维能力连成一个明晰链条的能力。在贾后的启示下,他明白了“陛下宜自了”等话的意思,大怒。逆子竟要弑君弑父,抢班夺权。晋惠帝摸摸屁股底下的龙椅,觉得有点不大稳当,自己如坐风涛恶浪之中,有可能摔下来。他立即来到乾式殿,怒气冲冲地将百官召入,贾后使黄门令董猛将太子的“反书”及青纸诏遍示众官。诏曰:“遹书如此,今赐死。”
这事来的过于凶险与突兀,百官们的思维赶不上贾后阴谋成长得快。大家得赶快激活思维往这上面靠一靠。
整座乾式殿鸦雀无声,只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悲风哭泣般从殿外飘过。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百官们惊恐的目光暗中交流一遍,便不约而同地都在看张华与裴。你们是朝廷的两位首辅,官大责任也大,现在棘手的问题来了,太子谋反,怎么处理,首辅们拿主意吧!张华只得壮起胆子说:“太子谋反是国家之大祸,自古以来,常因废黜正嫡以至丧乱,且我朝建国时间不长,就发生这样的祸事,怎样处理,请陛下一定要详察!”裴的意思是先要找出那个传书者,即“反书”的来历。这其实为症结所在。他不知道这“反书”是他的表亲阴险的贾后一手策划的。如果要丁是丁卯是卯地查来历,还不把个皇后查漏底了。
二位的意见,大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裴又建议对笔迹,看“反书”是否真为太子所写。贾后对此早有对策,立即让内侍拿出太子平时奏事十几张,大家就在大殿上像侦探一样,搞开了技术鉴定,有的觉得像,有的觉得不像,似是而非,模棱两可,谁也不敢下一个结论。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对太子的“反书”其实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认同呢!贾后有些上火,毒黑的脸上开始往外冒虚汗,而晋惠帝呢,将“炸弹”抛出来后,就呆呆地坐在龙椅上,死盯盯地望着大殿的屋顶。他只让事态自然流淌,没有能力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引导,更无法综合百官的意见,他的能力只局限在生气与发呆上。
贾后没有想到不着调的太子在百官中还有如此威望,她的计划要搁浅了!得再加一把火,从杀杨骏就开始一直当着贾后心腹的小爬虫董猛,在谋害太子的阴谋中也似喝醉酒的猴子般上蹿下跳。这时他又受贾后指使,伪造了一份长广公主(晋武帝女儿,与常山瞎公主一起跪泣阻止齐王攸之国,被武帝轰跑的那一位)的奏章:“事宜速决,而群臣各不同,其不从诏者,宜以军法从事。”贾后抬出皇室的一位老公主来威胁大家。也许这位老公主的分量与人望都不够,其父晋武帝在时,她挽留齐王攸的眼泪曾被斥为多事,现在其父不在了,她的意见根本起不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就这样此事自朝暾初露开议,从群公寂寂,到张、裴发声,到众人疑惑,到对照笔迹,到老公主奏章,还在议、议、议。看来要将斧锧加到太子的脖颈上,对于一个背靠着深远的礼法制度、政治传统建立起来的封建帝国也不是那么一件容易的事儿。
时间已是夕阳西下了,龙椅上的晋惠帝累得气喘吁吁,东倒西歪,又不解、又生气、又厌烦地望着大殿上的臣子们,觉得他们很傻,他们的嘴一张一合池塘蛤蟆般的瞎鼓噪什么呀?事情有多简单,太子谋反,这样不君不父的逆子留他何用,拉出去一刀砍了多省事。还用这么从早到晚地瞎戗戗,还戗戗不出个路数来,怪不得他们做不了皇帝,原来他们傻。晋惠帝想至此,得意起来,就倾耳细听臣子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听了半晌,还是理不出个头绪。这时他就非常渴望皇后贾南风出来主持局面了。本来嘛,事情也是你挑起来的,是你的手里突然就有了一份太子的“反书”,你不能总躲在帘子后面,臣子们又说太子杀不得,废不得,这如何是好?在内宫中的贾后一会儿一听内侍们报信儿,见到大家如陷在泥潭里一样,挣扎不出,怕事久生变,太子的脑袋必定是要掉的,早掉一天,晚掉一天无碍大局,自己先退一步再做计议。于是在太阳落山那一刻,她表奏废太子为庶人。晋惠帝诏许之。群臣默默无言。
可怜太子临风洒泪,穷途踧踖,与三子共别东宫,被幽金墉城,不久迁许昌监禁,以千名兵士防卫。太子妃王氏被父亲王衍逼迫离婚,母谢妃,司马虨母蒋氏被贾后杀害。
六、贾后杀太子
将太子废为庶人,不是贾后的终极目的。从太子被立的那一天起,贾后就认为他是个临时货色,早晚是会除掉的。现在他虽被监禁在许昌,只要他活着,彼此的博弈就没有完。贾后正在谋划新的计策,怎样将太子及其二子尽快斩尽杀绝(长子司马虨已在许昌莫名暴卒)。
在巍峨壮丽的皇宫里,幽深的迴廊,重叠的帘幕,暗闭的密室,不适于别的生长,特别适合阴谋的生长,其实皇宫就是一座阴谋加工厂。在贾后处心积虑地算计太子的时候,有两个人正在算计她。太子虽然用针扎舍人的屁股,太子虽然酷爱杀猪卖肉,太子虽然把东宫变成集市,可这些似乎都构不成废太子的理由。至于那份所谓的“反书”,大家心里自有定论,认为一准儿是贾后、贾谧之流伪造出来陷害太子的。应该废掉这个危害大晋江山的戾后,迎太子复位。首先提出这个动议的是右卫督司马雅与常从督许超。这“二督”都是太子的侍从官,太子待其甚厚。侍从官不是什么大角色,可在西晋一条泥鳅都可以掀起让这个王朝倾覆的恶浪(在八王之乱中你会越来越多地看到这样的泥鳅)。
政出诸侯,政出大夫,孔子都觉得要天下大乱,何况短命的西晋有时简直是“政出”阿猫阿狗之徒。司马雅与许超觉得太子冤,这事得翻案。可光靠二人之力,又无异于小蛇吞大象。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张华、裴。二人辅政,辅的是大晋的政,不是贾氏一门的政。他们最该替冤屈的太子出头。转念一想,二人辅政已经九年,与贾后并未起多大冲突,他们一定是安常保位,不可与谋此大事。于是又想到赵王司马伦。
司马伦是司马懿的第九个儿子。《晋书》说他“素庸下,无智策”,“性贪冒”,“无学,不知书”。如果说八王之乱中的“八王”个个都不是身负奇志腹有才学的人,个个都是昏愚之人,那么这位赵王伦则是昏愚中的昏愚。司马家的智谋在晋室“三祖”剿杀曹氏的时候都用尽了,智慧干涸后,贫瘠的荒地上再也生不出什么雄才之人了。司马雅与许超能够想到赵王伦真是“慧眼识珠”。二人计议一番,又想那赵王伦高高在上,不一定亲自接见他们,他们决定先找赵王伦的嬖人孙秀。
这孙秀算得上是西晋的第一奸谋小人,天降此辈于乱世,大概是专为谋杀英华之人而来。此人本为潘岳父亲手下一小吏,由于奸巧无行,常受潘家父子的训斥,郁郁难展满腹之害人权谋,最后便投靠赵王司马伦。臭壤偏利毒蕈,二人甚是相洽,赵王伦贪利无厌,孙秀便助其刮取民脂民膏;赵王伦贪权不已,孙秀便助他干没攫取。元康初年(291),赵王伦任征西大将军时,昏昧无道,听信孙秀的歪主意,对匈奴部进行搜刮敲诈,结果逼反了匈奴首领郝散。小人之技,专在挑事,一旦事起,则又不知所措。当时的雍州刺史解系,对这一对龌龊搭档,很是瞧不起他们,因他们扰乱关右,使杀气流贯西北,百姓遭殃。叛乱一起,如何平定,如何收拾局面,这二人又与解系意见相左,于是便互相上表朝廷,指责对方。朝廷还算知道解系是个正派人,而赵王伦与孙秀却是邪佞之人。邪佞之人偏偏是个王,朝廷只得召赵王伦回洛阳,调动一下,异地做官,拜车骑将军、太子太傅。赵王伦在法治之外,解系没办法,只好上表朝廷杀孙秀以谢西北的少数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