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魏反贪的同时,37岁的宇文泰也在为巩固自己控制的政权而殚精竭虑。
在河桥和邙山的连续两场硬战都告失败,他现在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凭借自己的实力,要想一下子消灭强大的东魏是不太现实的。
他绝不能再急于求成,宁愿等水到渠成。
他必须学会为获得而放弃,为飞奔而缓行。
他要厚积薄发,蹲下是为了起跑更快,蓄水是为了水流更猛。
此后的他将会变得更加从容,不再会冲动;也更加稳健,不轻易亮剑。
然而这两次战败也让宇文泰麾下的西魏军元气大伤,尤其是邙山一战,一下子损失了六万多精锐军队,与东魏的实力差距一下子就被拉大,宇文泰的危机感也越来越强。
怎么办?
难道就这样认输?
不,这不是宇文泰的性格。
有人把失败视为结果,有人把失败视为过程。
毫无疑问,宇文泰属于后者。
他认为,人生道路如果没有曲折,正像女人没有曲线一样,是不完美的。
他相信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他。
他从来没有失去信心。
不在危机中图强,就在危机中灭亡。他必须在绝望中找到希望,成为浴火重生的凤凰!
要发奋图强,他就必须要找到新的有生力量。
然而西魏除了关中和陇右地区以外,其余大多数地区的人口比大熊猫还少,有些地方甚至达到了传说中那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最高境界。
要增补兵员,显然只有从关陇地区着手,不过这一带是汉人聚居之地,而中国北方自从五胡乱华以来,数百年来的规矩一直是鲜卑人当兵,汉人耕作。
然而此时的宇文泰别无选择,日子想要过,规矩就要破。
只是,让汉人打仗,能行吗?
宇文泰觉得能行,实践出真知,女人如果不接触男人自然不可能怀孕,汉人如果不接触战事当然也体现不出军事才能。
于是他果断发布命令,打开大门让汉人从军,史称“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转变,这也是一个伟大的开始。
虽然此前汉人以前也有拿起武器的,但那都是属于某一个大家族的私人武装——乡兵,主要用于自保,而这次则有根本性的不同,因为他们加入的是有正规编制的政府军。
但摆在宇文泰面前还有一个个棘手的问题——如何调和军队中鲜卑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如何恢复汉人的尚武之风?如何把鲜卑人和汉人的文化彻底融合在一起?
经过反复思考,以及与他最信任的汉族智囊苏绰、卢辩等人的反复讨论,宇文泰终于有了自己的应对策略,那就是是鲜卑化和汉化相结合。
这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包括宇文泰本人在内,西魏军方的高层大多是出身于代北武川等地的鲜卑人,他们本能地反对汉化,要取得他们的支持,就必须鲜卑化;而西魏的核心地区关陇一带又向来是汉人大族的地盘,如今汉人在军队中的比例也越来越高,因此考虑到汉人的诉求,他又必须同时有汉化的政策。
既要鲜卑化,又要汉化,相当于在同一时间既要唱歌又要吹口琴,或者说同一个人既要纯爷们又要像伪娘,看上去似乎自相矛盾,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
但宇文泰已经别无选择,除此以外他已无路可走。
没有什么东西比无路可走更能激发人的创造力,正如没有什么东西比饥饿更能激发人的食欲一样。
在无路可走的压力下,在苏绰等人的帮助下,宇文泰创造性地找到了两个法宝。
一个是周礼,这是针对汉人的,关中是周文化的发源地,因此周礼在关中汉人中有很深的群众基础。
一个是鲜卑部落军制,这是鲜卑人最想要的。当年鲜卑拓跋部的首领拓跋邻把管辖的各个大大小小的部族分为七个大部落,分给七个兄弟统领,连同帝室,合称鲜卑八部。正是八部鲜卑的制度造就了北魏帝国的辉煌,所有的鲜卑人都对此引以为豪,就像如今所有的中国人都对强汉盛唐引以为豪一样。
这两个法宝结合在一起,一种历史上影响深远的新的军制——府兵制就此诞生。
宇文泰的构想十分巧妙,他先是设置六军,恰好与周礼相合;再仿照鲜卑早期部落兵制的八部制,设置八名柱国大将军,相当于八大部落的首领。
柱国大将军之名始于孝庄帝时期的尔朱荣。
这个孝庄帝是个标题党,喜欢在封号上做文章。当时他觉得尔朱荣功劳太大,实在是赏无可赏,便发明了柱国这个封号并把它授予尔朱荣,意思是国之柱石。
现在宇文泰觉得这名字挺顺耳,便抄袭了孝庄帝的创意,重新起用了这个封号。
但是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总共只有六军却要配八大柱国,相当于六个美女配八个猛男,怎么分配?
有同学回答:其中有两个男人打光棍。
恭喜你,答对了。
八大柱国中间确实有两个柱国是不直接统军的。
一个是宇文泰,作为西魏的实际统治者,事实上的最高领袖、军委主席兼三军总司令,他自然不会只统一军;另一个是元氏皇族的代表——广陵王元欣,安排他当柱国大将军只是用于装点门面,表示尊崇皇室,当然不可能让他实际统帅军队,最多只能统领皇宫里那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其余的六大柱国,则每人各统一军。
这六大柱国分别是:李虎、李弼、独孤信、赵贵、于谨、侯莫陈崇。
六人中间,李虎、赵贵、侯莫陈崇三个武川老乡都是随贺拔岳一起出征关中的,当时他们与宇文泰的地位相当甚至更高一筹(与他们几个齐名的寇洛在此前的539年已经去世),因此他们三人的入选可谓毫无争议;李弼原是侯莫陈悦的副手,且自从率部投诚以来一直战功赫赫,威望很高,入选堪称实至名归;独孤信代表着贺拔胜的荆州势力,又和宇文泰是武川同乡,现在贺拔胜已死,他自然要占一个名额;于谨是宇文泰最早的追随者之一,这个战略大师一直在为宇文泰出谋划策,相当于他的总参谋长,是宇文泰亲信中的亲信,加上他本人的资历又很老,当然也要占有一席之地。
这六大柱国每人督率两位大将军,共有十二位大将军。
十二大将军分别是:元赞、元育、元廊、宇文导、侯莫陈顺、达奚武、李远、豆卢宁、宇文贵、贺兰祥、杨忠、王雄。
这其中,元赞、元育、元廊是元氏皇族的三个代表。投胎是门技术活,投在末代皇家还想统兵打仗除非是他自己不想活,因此他们三人只是徒有其名而已。这“三元”就和现在的三元人民币差不多,作用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另外的九人中,侯莫陈顺是侯莫陈崇之兄,豆卢宁和李弼一样都是侯莫陈悦的降将,杨忠和独孤信一样都曾是贺拔胜的部下;宇文导是宇文泰的侄子,贺兰祥是宇文泰的外甥,宇文贵是宇文泰的宗亲,达奚武、李远、王雄三人都是宇文泰的亲信爱将。
由此可见,对于八柱国和十二大将军的人选,宇文泰可谓煞费苦心,充分考虑到了各方面的因素和各派系各山头的平衡。
这十二大将军,每人又各领开府二人,每一开府各领一军,是为二十四军。
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由此构成了府兵制的完整组织系统。
宇文泰通过设置八柱国和十二大将军,将各派系的首领由单纯的军事将领上升到西魏朝廷的政治贵族,大大提高了他们的政治地位,满足了他们由边疆镇将跻身於开国元勋的政治野心。
从此以后,你们不仅是将军,还是元勋;不仅是功臣,还是豪门。你们将和我一起,共同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与初成雏形的府兵制相配合,宇文泰还推行了另外两个重要措施。
一是改籍贯。
由于宇文泰和他手下的高级将领大多不是关中人,而是外地移民。他们不是出身于六镇,就是来自于中原,这些地区目前大多是东魏的地盘,而且很多将领的家属依然滞留在东魏境内。为了解决大家的思乡之苦,也为了让大家死心塌地地留在大西北,宇文泰大笔一挥,把大伙的籍贯全部改为关中。
据某些史学家考证——注意,不是我说的。大批出身寒微的汉族将领,都纷纷趁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将其家世改为关陇一带的士族高门,如李虎改称陇西李氏,杨忠改为弘农杨氏等等。
二是让鲜卑人恢复鲜卑旧姓和对部分汉人赐鲜卑姓。
恢复鲜卑旧姓是为了迎合鲜卑贵族反汉化的思潮,因此易于推行。
但赐汉人以鲜卑姓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对重视姓氏、崇奉祖宗、家族观念极强的汉族来说,改姓一时很难被接受,但宇文泰采取的赐姓措施是十分巧妙和含蓄的,让人难以拒绝。
因为他在赐姓时往往伴随有官职升迁,而且大部分情况下与爵位和食邑的增封同时进行。官位的升迁是光宗耀祖的表现,这减轻了汉人心中“不敬祖”、“不孝”的心理压力,经济上的实惠也使他们得到了可观的好处,加强了家族的经济实力。这样一来,赐姓对汉人来讲,不再是强加的灾难,而成为一种奖赏和荣誉。
正所谓:理论联系实惠,肯定没人反对。
当然宇文泰赐姓也并不滥,西魏被赐姓者,大多是功勋卓著的功臣勋贵,或者财雄势大的名门豪族。
举几个比较有名的例子。
李虎赐姓大野氏,名字自然也就成了大野虎——幸亏名字不是李基或者李柱,否则叫成大野鸡或者大野猪就更加难听了。他的孙子唐高祖李渊读起来倒是很有气魄——大演员。
李弼赐姓徒河氏,名字可读成图和笔。
赵贵赐姓为乙弗氏,名字可读成衣服贵。
杨忠赐姓普六茹氏,读出来就是瀑流乳中,他儿子隋文帝杨坚,则可读成瀑流乳间,小子我觉得这父子俩的名字倒是绝配。
王雄赐姓可频氏,读为可平胸。
蔡祐赐姓大利稽,读起来就是大力机油……
通过复姓和赐姓,宇文泰的目的是希望鲜卑族和汉族成为一体,减弱胡汉双方的矛盾——不过小子我个人认为,改姓是否真的起到了他所期待的作用,似乎值得商榷。我感觉这一点似乎并没有得到汉人的真正认同,比如三十几年后,汉人杨坚执掌北周政权后的第一条命令就是让所有被改成鲜卑姓的汉人恢复汉姓。
当然总的来说,宇文泰的这一系列政策还是非常成功的。
如果说汉人是水泥,鲜卑人是黄沙,那么宇文泰的这些政策就是水,最终把他们混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成为坚不可摧的混凝土。
一个融合胡汉双方文化的新集团就此横空出世!
这个集团以西魏的八大柱国、十二大将军为核心,被后来的史学家称为“关陇军事贵族集团”,并在短短几十年内就成为北方地区乃至整个华夏大地的主宰者。
正是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先后建立了西魏、北周、隋、唐四个朝代,带领中华民族走出了东汉末年以来近四百年四分五裂的漫漫长夜,开创了三百多年统一繁荣的隋唐盛世,把历尽沧桑的古老中国推上了历史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