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莫逞强。”二哥怀穆霞也在一旁说。
“就让我去试试吧。”
“那么多人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男人说话就要算数!”怀穆松的话又增加了几分蔑视。
“就我去!”怀穆春被大哥的话一激,反倒来了气,“我为什么不能去?”
怀穆松把筷子“啪”地拍到碗上,面带怒气。
桌子上的气氛有些凝滞。
“既然信誓旦旦,就让他去吧。”怀荣三说话了,他的话没有人敢违抗。
怀穆松闷闷不乐地走了,二哥怀穆霞也站了起来,拍了拍怀穆春的肩膀。
这时,怀穆春听见刚才被训斥了的孩子正在院子里嬉戏,童谣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天老爷,快下雨,保佑娃娃吃白米;
白米甜,白米香,今年不得饿慌慌……
怀穆春独自一人来到河边,两眼茫茫地望着河水,他想吼,把胸中的憋闷全部吼出来。此时的他完全没有主意,刚才在餐桌上他只是一时冲动,其实他的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也难怪大哥、二哥不信任他。但是,既然已经信誓旦旦过了,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所以不管怎样他都得硬着头皮做这件事情,如果他不能办成这件事情,别人更会瞧不起他,他在怀家会永无抬头之日。但是到哪里找米去?他能够想到的地方别人早就想到了,难道他还想得出新的地方来,除非天上下米。
就在怀穆春茫然无措的时候,河面上摇来一条小篷船,当地人把它称为双飞燕,速度奇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他的面前。船上站着一个人,怀穆春一眼就认出是上次帮他们渡河的人。
“怀少爷。”那人先热情地招呼他。
“是你,船师傅。”怀穆春有些吃惊。上回就是这个船夫劝他回去赶紧抢盐,没想到大哥没有听从他的意见,让怀家白白损失了上千担的盐,便说:“多谢上次你渡我们过河!”
“不用谢,我得谢你的银子,当时家里的娃儿正闹病,那钱管了大用。说句老实话,不为那钱我也不敢冒险渡你们过河呢。”船夫停下了桡,擦了擦汗。
这时怀穆春突然想到这些船夫成天在河里行走,说不定听说过些米粮的事情,便问:“船师傅,今天也有件事相求,你可晓得哪里能找到米?”
“米?”船夫满脸迷惑。
“对。”
“我只是个摇船的,哪晓得米在哪里?”
“米从河上运,你帮我打听打听,漕帮的那些船都到哪里去了?”
“哦,这样,你放心,我记着这事。”
“如有消息即刻告我。”说完,怀穆春从身上摸出一把碎钱给了船夫,“拿去给家里的娃儿买点吃的吧!”
隔了几天,人们已经把怀穆春说去找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而他也为自己的口出狂言而懊恼的时候,船夫突然来到了怀家大院。那天,守门的家役来报信的时候,说是有个船夫在门外,怀穆春大吃一惊,连忙让他进来,只见船夫穿着草鞋,背着蓑笠。
果然船夫告诉他有个米商要去叙府,准备搭他的船。怀穆春一听大喜过望,连忙问:
“太好了,那人啥时启程?”
“下午就走,我要先到西坝铺接人。”
怀穆春连忙返回屋内带上包裹,换了身行装,才郑重地说:“船师傅,若办成了事,我送你条船!”
船夫自然感激不尽,为了那条船,他拼命也要把这趟差事办好。一过午时他们就上了船,很快船就到了西坝铺,岸头正站着个中年人,方脸阔嘴,穿的是大绸长衫,套了件藏青缎面短褂,长辫上戴着瓜皮小帽,肩上挎个包袱,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商人。
看到船上多了个人,中年人有些诧异。不过之前的时候,怀穆春已对船夫说好了是远房亲戚顺路到叙府办事,中年人便不好拒绝。但就在一上船的瞬间,比中年人更诧异的是怀穆春,他双眉一皱,感到来者似曾相识,但又回忆不起在哪里见过。
中年人叫张绍宽。一路上,两人慢慢地就交谈上了,时间也打发得很快,多了个同路人倒是减少了不少寂寞,双方谈兴甚高,不知不觉就到了犍城。当晚歇在犍城,他们下船后到岸上寻得小店喝上了一壶,酒中的话也更放得开,随意中也谈起了生意上的事情来。
“先生的买卖一定不小吧?”这时怀穆春问。
“不过是倒腾些米粮。”
“好啊,眼下只有米生意赚钱快呀!”
“唉,这也是迫不得已,饥荒年间做这生意也不光生……”张绍宽有些自嘲,他的脸上饱经风霜,酒让他黝黑的肤色变成了绛红,“本人经商多年,过去在桥镇开过洋布庄,赚了些钱,但后来在江上遇了麻烦,一船洋布倒在了大水里,全部家当赔了个精光……”
他的话刚落,怀穆春突然回想起了当年桥镇上的那个福源祥洋布庄来,这个中年人不就是当年那个年轻的掌柜,他在空中撕布的动作是那样利落和优美。这是怀穆春童年时候留下的深刻印象。
“张掌柜,眼下这米生意能赚得回个福源祥吗?”怀穆春突然问。
张绍宽一惊,对方居然还知道福源祥!
那个洋布店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按年龄推断,眼前的年轻人当时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他不由得仔细打量起怀穆春来。
这时,怀穆春继续说道:“桥镇人谁还不知道福源祥呢?男女老少都争抢福源祥的布料,我小时候还穿过您店里的洋布呢!”
这句话说到了张绍宽的痛处,那时的风光已成往事。这时张绍宽端起酒杯啜了口,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唉,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事了。”
有了这段话,两人的距离就拉近了。张绍宽看怀穆春身上有几分儒雅之气,又有同路的缘分,便给他讲起了米买卖的道行。他说,眼下哪里还见得到米,到处都没有米,但只有一个地方有米,那就是官仓,但官仓的米本来只作赈灾救急之用,可官府里的老鼠多,米最终都到了商贾的号子里。怀穆春听后大为吃惊,他没有想到怀家开粥场赈灾济难,而衙门里的人却把米偷偷倒卖出去牟取暴利、中饱私囊,难道他还要去寻找门路,到官仓那里去买米来周济穷人?他的心里突然一阵难受。但他眼下迫切的事就是要找到米,其余的他还来不及多想:
“张掌柜,如不嫌弃,我拿家里那几口盐井作押,你把米卖给我,让我再去赚点散碎银子。”
就在张绍宽有些犹豫的时候,怀穆春已经端起杯子,一口把酒干掉,他被这豪气一激,便只好答应。
三天后,一船米悄悄地停在了个僻静的岸边。
张绍宽说:“船上的米就是你的了,船只需靠在岸边,晚上就有人来,不愁下家。”
但怀穆春说:“我想把米发回桥镇,可以赚更多的钱。”
米运到桥镇是在傍晚时分,沿路打着灯笼,灯火通明,搬运队伍一路延绵到怀家大院,煞是壮观。
此时围观者如云,大家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因为他们又见到了白白的大米,这一船米最少又可以熬上三个月了。人们又看到了希望,心里在默默地感激着怀家的善举,因为买这么多米得花大钱,在方圆百里没有几户人家办得到。当然,最震惊的还是怀家的人,他们没有想到平日里无所事事的三少爷,居然能够办成这样大的事情。当这个消息传到怀穆松的耳朵里的时候,他当是在说梦话,怀家所有的人尽了最大的努力都买不到米,这小子凭啥能够买到米?难道他有三头六臂?所以怀穆松站在米船前反倒没有任何兴奋,皱着眉,心事重重。
粥厂又有米了,这对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的难民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粥里又有米了,闻得见大米的香味了,喝了粥,人的脸上也有些颜色了,难民们的身体也才有了一丝气息。但肖富成的偏头痛更厉害了,他在花盐街上拦住怀穆松质问:
“松爷,现在倒好,穷鬼们撵都撵不走了。”
怀穆松怒斥:“滚你妈的,老子救济难民有啥错?”
肖富成阴阳怪气地说:“看来你家的簸箕比天还大,是吃不垮的啰!”
怀穆松楞了一眼他,叹了口气:“衰世啊衰世!”
四
粥厂没有断炊,怀家的喜讯也就跟着来了。
这日早晨,天才微微亮,通往桥镇的驿道上轻尘飞扬,远远地飞奔来一匹马,径直往怀家大院而去。原来是四川省赈捐总局的嘉奖文书一封,内容是对怀家筹办粥厂的表彰。怀家大院门前一阵闹热之后,差役被留下喝了一碗酒,又封了个红包,差人便说:“怀家做了这么大的善事,也要跟衙门要顶官帽戴戴呀!”
这是怀穆松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过去桥镇也曾响起过几声鞭炮,不过是哪个人家中了秀才,但在他看来,那秀才还当不了个账房先生有用。这时,差役又说:“不瞒你说,你家花的那些钱都可以捐几个监生了。你只需拿着这个嘉奖文书,去换个收执,就可以理明正份地要个名分,做官多好呀!”
但怀穆松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要去做官,也就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
过了几天,怀穆松才突然又想起这件事,等他把井灶上的情况给父亲怀荣三汇报完后,才顺口提到上次差役说的赈灾也当捐官。怀荣三一听就来了兴趣,马上吩咐人去跑这件事,不出半月,怀家三兄弟便相继得到了名位。但怀穆松拿着那张盖有官印的纸,感觉除了听起来好听或者死后刻在墓碑上之外,好像别无用处。
又过了几天,黄振纶从江上来,兴冲冲地跨进了怀家大院,一见到怀荣三便开口道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