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马王爷谈兴甚佳,同黄振纶和怀穆春谈得也很投机,马王爷甚至把他们留下吃了午饭,专门拿出一瓶仿绍酒来款待他们。走出马王府的时候,黄振纶有些兴奋,怀穆春也觉得事情有了眉目。
第二天,他就去了几家有名的古玩店,但转来转去都没有发现上品货色,后来他就直接问一家店里的掌柜:
“你家店内到底有何值钱的东西?”
“口气好大!”掌柜不以为然。
“有好货就尽管拿出来亮相,今天我给你做笔大买卖!”
掌柜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过了一会儿才让人从里屋抱出了几幅字画来。但怀穆春看后,一幅都不上眼。
“就这些?”怀穆春瞄了一眼对方。
“难道这些都不行?”对方有些不服气。
“既然如此,我们就到下一家瞧瞧去。”怀穆春抬腿就走。
掌柜看来客眼挑,只好说:“客官留步!哎,我讲句实话,本店确实有幅名家真迹,那是镇店之宝,只是怕你……”
“怕我们买不起?好吧,讲来听听。”黄振纶接过话。
“我这里有元代赵孟頫的真迹《竹石图》,称得是稀有珍品。”
“出价多少?”
掌柜伸出了五根指头。
“五十两?”黄振纶问。
掌柜摇了摇头。
“五百两?”
掌柜才点了点头。这时他的傲慢才显示了出来,傲慢中有得意,也有轻视。
“啊,这么贵!”黄振纶吃了一惊,觉得对方是在故意压客。
“掌柜的,你就算遇对人了,低于这个价我还没有兴趣呢,只要是真货,我也不跟你斤斤计较,只管把画拿来过目。”怀穆春平静地说。
仔细验证后,画果然是真品。怀穆春随即吩咐人送来银两,把画一裹,夹在腋下便出了大门。掌柜没有想到眼前的人居然如此财大气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两天,怀穆春带着画去了马王府。当马王爷一看到《竹石图》时,顿时眼睛一亮,马上就认出这是件宝贝,他反复地辨认着画上的每一个细节,笔画、诗文、题款,爱不释手,赞口不绝。
怀穆春见机行事:“这是我家祖上留下的,马老先生如果喜欢,就留下慢慢品赏。”
但马王爷从画中抬起头,意味深长地说:“好东西谁都喜欢,我可不能夺人之好,饱饱眼福就行了。”
那天,从马王府中怏怏出来,怀穆春感到有些失落。很显然,马王爷看出中间的端倪,也可以说是世事洞明,而他并不是贪图财物之辈,做人藏得很深,怀穆春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应对。在路上的时候黄振纶说:
“这些天我也在四处走动,马王爷那里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再到藩台衙门走动走动……”
“马王爷应该懂得这幅画的分量,就是他了!”怀穆春的回答让黄振纶吃了一惊。
机会出现在半月后。事情是这样的,黄振纶打听到马王爷不久要操办六十大寿的寿宴,怀穆春马上就觉得机会来了。几天后,怀穆春就摸清了情况,说马王爷幼时在京城时就喜欢听昆曲,特别对那皮黄腔留恋不已,但蓉城这地方多是川班,少有昆剧戏班,更难有名班名角,要请昆剧戏班得到苏州那边去请,这山高路远的根本就不可能。怀穆春一听,当即就有了主意,他马上吩咐魏宝等人带上包袱,星夜赶路,务必要把在苏州最有名的戏班请到成都。
人一出发,怀穆春就开始倒数着时间,他已经计算好了整个路程中所需要的时间,按照一般情况,成都到苏州就是一月也很难往返,但怀穆春将水路与旱路进行了精心的分解,水缓处就骑马急行,山陡处则放船而下,这样的话,可以在马王爷寿宴前赶到,但这中间不能有丝毫闪失。
寿宴当天,马王府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整条街都被马家的喜事搅得团团热气上涌。
怀穆春要把最大的、最特殊的寿礼在最关键的时候献上来,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从早上到下午,直到斜阳挂坡的时候都还没有见到戏班的人影,这可急坏了怀穆春,他想要是错过了这个时间,之前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寿宴的隆重可以说倾动了蓉城的几条街,各路人等纷纷来贺,车马几无间歇,鞭炮噼里啪啦不断,闹闹嚷嚷一整天。很快就到了黄昏时分,此时的怀穆春心里好似快速弹奏的琵琶,十指翻动,五音奔突,只差琴弦“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但夕阳正在一点一点落到山坡后去,怀穆春只觉一股钻心的忧愁翻江倒海地涌来。
黄振纶也是满脸憔悴,这些天的忙碌跑路,让他那两片整洁讲究的衣褶子都翘起了角,鞋上沾满了一层土灰。
就在这时,突然门前一声大喝:
“苏州集秀班前来为马王爷大寿献戏!”
怀穆春回头一看,大喜过望,是魏宝他们风尘仆仆领着戏班赶到了,二十多号人整整齐齐地进到了马王府里,好似从天而降,令众人惊讶万分。
怀穆春马上吩咐戏班抓紧化妆,又把班主招到一边,当下赏了五十两银子,说是日夜兼程的辛苦费,不在包银之内,又说要是演好了,让主人高兴了还会重重有赏。
夜幕降临的时候,戏台上幕帘拉开,马王爷一看傻了眼,《游园惊梦》里的杜丽娘和柳梦海正跃入眼帘,再一听声音,正是艳而不靡,婉而有情的昆旦玉喜,当年在京城她可是技压群芳的头牌角色呀。接连三天,精彩连连,让马王爷过足了戏瘾,不由得大喜过望,但他实在想不出是何人有此心思,做出了如此锦上添花的事。
寿宴办完后的第二天,黄振纶告诉怀穆春,说马王爷要见他。到了王府,马王爷笑道:
“怀先生,我早就看出你心里装着事,这事不小啊,说吧。”
怀穆春便把事情的前后全讲了一遍。马王爷听完,只说了句:“这个集秀班真不错,玉喜的唱腔余音绕梁啊!”
怀穆春用一把斧头将绳缆的死结砍断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塬上的菜花、桃花、李花已经轰轰烈烈地开过了,两岸青郁郁的,镶嵌着些小镜子似的秧田,船在江上快行。一船白花花的银子已空空如也,但怀穆春换来了他要的结果,怀穆松的命保住了,秋审之后即可出狱。
这天,桥镇上一如往常的平静,风和日丽。
但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曹黑头来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惊慌失措,急忙关门闭户,只见到处人影攒动、鸡飞狗跳。难道那龟儿顺天军又回来了?这他妈的日子又要不安稳了?但过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个人影,就想是不是谁发疯乱喊乱叫,于是就又打开了门,伸出了脑袋。街上渐渐热闹了起来,大家都在四下张望。过了一会儿,只见一大队官兵急匆匆地涌入了桥镇,中间夹着个囚车,里面关着个人,身材魁梧,看起来像块黑沉沉的石蹲。
士兵神情严峻,刀剑护道,重重围住。
路人在一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喂,看清没有?那人就是曹黑头!
——他杀了好多人,要是在古代,他就是个大侠呢。
——哎,这天盖得青丝严缝的,想翻天就要遭砍头!
——惨哦,凌迟处死哩,当头一刀,把额头上的皮撕开搭住两眼,再慢慢剐,一刀一刀剐,刀上无血,血全渗到了地下……
原来,在玉津山上的顺天军被围得弹尽粮绝,在突围过程中遭到了官军的埋伏,全军覆没,曹黑头被活捉,五花大绑后正准备送往巡抚衙门,途经桥镇时人们便看到了这一幕。这时,只听见人群中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叹息,也有人在偷偷哭泣……
怀荣三听到这个消息后,颤颤巍巍撑着身子起了床,在神龛前烧了炷香。
这时黄葛树下的河边茶馆里正人声喧哗,毛大哥的身边聚集着一大堆人,连挎着篮子卖瓜果和苞谷粑的都听了进去,挪不动步子。毛大哥的故事没有不精彩的,他正在讲的是曹黑头有个相好,长得如花似玉,会唱戏,如果他曹黑头打胜了,这个女人就要当皇后娘娘;但她没那个命,曹黑头也没有那个命,他看到大势已去便想让女人先逃走,没想到他留给女人的金银首饰被官兵搜出,最后是女人供出了曹黑头的行踪,唉,红颜薄命哦……
人们听得津津有味,没有人怀疑故事的真假。
茶碗上热气袅袅。街上的人便慢慢地散了,花盐街上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听见林疯婆子一人在街上,她还在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曹黑头走了……哪个是曹黑头……曹黑头是哪个……”
阳光把桥镇照得白生生的。
一切都过去了。
两个洋牧师回到了桥镇,是在桥镇已经完全平静了之后。他们把被破坏的福音堂重新修葺了一番,那些五颜六色的玻璃窗又亮了起来,从窗子里又传出了那些让人缥缈恍惚的声音来,这已是光绪二十五年后的事了。
肖富成和金兰香的宅子重新修建了起来,对过去的损失肖富成有些不以为然,就像火飘了几根绒毛一样。他甚至对人说历代历朝的皇宫不就是烧了又建,建了又烧吗?重修后的宅子确实比过去的宅子更大更豪华了,金兰香虽然年岁不小了,但她的脸上连个皱褶儿都没有,油光水滑,让那些恨她的女人嫉妒得要命。她常常站在新宅的大门口倚着,啃着瓜子,斜着眼睛望那些过去骂过她的婆娘。她的脸上依旧轻佻傲慢,耳朵上的两只金耳环仿佛要把桥镇都晃得摇摇摆摆。
怀穆春没有回到贵州,他还要过完这个难熬的夏天,通融官府的事情全落在他的肩上,他只有等着秋审后大哥出狱,这中间不能有什么闪失。而这段日子里,他要做的就是把怀家那些关停的盐井恢复起来,并辅助二哥怀穆霞重振家业。怀穆春在空暇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小琴,他想她一定也在想念着自己,但现在他是根本无法顾及那个遥远的柳城了。
到了七月,怀穆松被放了出来,但他的样子让人们大吃一惊,身体已经全垮了,一向强壮无比的怀穆松只剩下一把骨头,牙齿稀松,两颊深陷,笞仗之后丢进阴暗潮湿的大牢里,全身长满了褥疮。
狗屎郎中说:“唉,先跟着我吃三年药吧。”
怀穆松虽然保住了命,但他已不能再做任何事情了。看到大哥的状况,怀穆春忧心忡忡,以前有父亲和大哥在,他根本不用操任何心,但如今父亲已垂垂老矣,而大哥必须要长期养身,二哥做事少有大哥的魄力,很难独当一面。他感到沉重的责任正压在自己的身上,这种感觉是他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一日,怀荣三把怀穆春叫到面前,同他讲起过去的事情。
“春儿,你还记得咸草坡上的那口盐井吗?”
“当然记得。”
“这些年的不顺就是从那口井开始的啊!”怀穆春感到父亲还有话要说。果然,怀荣三等了会儿又叹了口气,“唉,井没有凿穿会得罪老天爷的,这是你王贵老爷说过的。”
“爹,人终得顺应天时地利。”
“是啊,如今赵旺也找到了,我想重新……”怀荣三的眼里放出一道光来。
“重淘那口井?”
怀荣三点了点头。
“但……”怀穆春欲言又止。
“是啊,我也很担心,但如果现在不凿,恐怕我就没有机会看到凿开的一天了!”
怀穆春沉默了半响:“爹,我已想好了,贵州那边就不去了,那个官不当也罢,咱们怀家这么大的家业得有人管,我还是留下来吧。”
怀荣三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