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怀穆春还是有些犹豫。按照保得成的预算,要买齐这些东西得花几万两生银不说,从海外运到偏远的桥镇还要费一番力气。修复一口井要花这样多的钱,在桥镇恐怕找不出第二家盐商愿意干这事,他们宁愿让井永远埋在那里,也不敢冒如此大的风险。但如果放弃,卤元井将无法重见天日。保得成说了,这次修复后的卤元井将成为桥镇的第一口机器吸卤的盐井,一月提卤量可增加一倍,也就是说可以从之前的一千担提高到二千担,这个数字无疑又是相当诱人的。但问题是机器可以从海外购置,电从哪里来?桥镇至今还在点洋油灯。保得成又说了,电可以自己发,在西方早就用机器在发电了,用蒸汽机就可以发电。可怀穆春从来没有见过蒸汽机是啥东西,那玩意儿能把火车那样庞然大物带着跑,如果要把蒸汽机搬到桥镇,还不知道地下的祖先们睡不睡得着觉呢……
没有机器,保得成就闲着没事可做,除了去找洋助理华禄爵以外,便骑着他的枣红马在桥镇周边四处游荡。很快又到了一个礼拜日,华禄爵邀请保得成去他公馆里参加私人聚会,保得成把艾玛也带着去了。保得成对外人都是说艾玛是他远房的表妹,来桥镇前在教会办的幼婴堂里做事。
桥镇人都把桥镇盐务稽核支所的办公地称为下公馆,而洋人们单独居住的地方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半山坡上,称为上公馆。这个上公馆是个富丽堂皇的西式建筑,绿树环绕,两层小洋楼上有环廊和月台,公馆内有舞厅、池塘、网球场和游泳池,别有一番洞天。
那天,保得成和艾玛按时到了上公馆,只见里面已经来了不少男男女女,既有不同国籍的外国人,也有不少衣衫华美的中国人,一看便知是当地的士绅。草坪上布置了长桌,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品和酒水。保得成自从到中国之后还没有见到过如此气派的聚会场合,心里不免有些恍惚,想不到竟然在中国偏远地区还有这样的场景。
那一天,保得成便喝得有些尽兴,身子开始发软,香槟就让他脑子里开满了馥郁的百合,六星瓢虫飞舞,软绵绵的阳光洒落……当他从沙发上醒来的时候,人们已经在舞厅里跳舞了,气氛变得有些黏稠。保得成有些诧异,他感到自己仅仅只是打了个盹,天就黑了,热烈的情景有所舒缓,柔慢的音乐飘了过来,他看见华禄爵正同艾玛在翩翩起舞。保得成有些后悔自己下午的时候喝得太多,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看到艾玛紧紧地贴着华禄爵时,就感觉将要发生什么了。
保得成毕竟是知趣的人,借口身体不适先离开了上公馆,华禄爵只是隐晦地笑了笑,一点没有挽留他的意思。至于后面的事情他不愿去想,反正那天晚上艾玛一直没有回到怀家大院。
二
从那次以后,人们便看见一个洋人骑着匹枣红马在桥镇上转来转去,这个戴着鸭舌帽,大络腮胡,神情不羁的家伙就是保得成。当然,他看上去有些得意扬扬,但实际上内心很落寞。得意的时候马尾总会扬起一阵轻尘,落寞的时候马蹄响起懒散的踢踏声。桥镇上的人开始时都争着去看他,把他当成稀奇来看,但看久了也不稀罕了,只要听那声音就知道是保得成的马,那些人便会指着他的背影说,怀三爷请来的洋人来了!
从那以后,保得成很少到上公馆去,因为他知道两个心照不宣的男人相处是多少有些尴尬的。但保得成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常常在屋子里喝闷酒。
那天,保得成又独自一人喝了不少酒,倒头躺在床上,要是没有人影响他,他可能会在酒精里沉沉睡去,但这时艾玛却回来了。艾玛回来得很晚,听到她“嘎吱”一声把门轻轻掀开,保得成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去敲艾玛的门,当然,门一打开,保得成上去就把艾玛用力按在了床上,扒掉了她的衣服。这时,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保得成惊奇地发现这是种陌生的香味,他敢肯定这是她过去从来没有用过的香水。香水是那样浓烈,想挡都挡不住,也许是他的心情在夸大那蔓延过来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味道,并让他产生了疯狂的征服欲。
这时,保得成恶狠狠地把鼻子使劲地钻进艾玛的身体里,想闻出那个暧昧香水里的秘密。不一会儿,保得成就在一阵猛烈的摇晃中感到了口干舌燥。事完后,艾玛头发凌乱,靠在床边吸着纸烟,边吸边骂:
“你这个混蛋,快把我的胳膊都拧断了!”
保得成在一旁嘎嘎地坏笑。艾玛狠狠地扔掉烟头,突然就呜咽起来。
第二天一早,艾玛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桥镇,保得成披着皮衣,嘴里叼着支雪茄,环抱着手在门边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主动走过去说道:
“艾玛,中国人有句话叫既来之则安之。”
“中国人还有句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艾玛头都没有抬,继续收拾她的东西。
就在这时,怀穆春走了进来,洪亮的声音穿堂而入,透着一股热腾腾的喜悦:
“保先生,机器运到了!”
保得成有些吃惊,因为他知道按正常的时间,从美国发货到香港,再转运到桥镇,最少也得三个月才能把东西运过来。但现在才两个多月时间就把设备运到了桥镇。原来,怀穆春在保得成开出的购买单中,又采取了能降低成本的办法。他们想的是,不能在国内买到的设备就在国外买,能在中国买到的就在国内解决。他决定汽力顿钻机买美国通用公司的,钢管买美国花旗公司的,因为这些是最关键的设备。而蒸汽机这种机器如果要从国外买,费用会非常高,不远万里运到中国,运输费用就占了一半之多。于是怀穆春便吩咐魏宝带着人去买蒸汽机,他们认为只要有船的地方就会有蒸汽机。
魏宝沿江而下,到处打听机器的信息,有一天,他们终于找到一家轮船修理厂,没想到这个厂居然就有台废弃的蒸汽机。原来这台蒸汽机以前是用在轮船上的,后来轮船在航行时出了事故,只好报废,机器被分拆了下来,成了一堆废铁。魏宝对机器的主人说银号要修金库,需要几十吨钢材,想把废机器买来重新化炉,所以没费什么劲就把交易谈成了。其实那台蒸汽机虽然表面有些破损,但功能尚全,只需请来机械专家,通过刨、车、铆、嵌等方式,很快就把蒸汽机上的所有器件全部配齐了,又买了相匹配的两台蒸汽锅炉,很快就变成了部新机器。
“机器在哪里?”保得成的疑惑还没有散。
“在岸边,正在搬。”下面一个伙计回答。
他们一行人又急急忙忙地赶往岸边。这时,艾玛又变成了保得成的远房表妹和随身翻译,他们之间仿佛瞬间就达成了某种默契。
蒸汽机运到桥镇的那天,岸边观者如云。
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把机器从船上卸下,又架在两根三丈长、碗口粗的大木杠上,几十个强壮的男人前后用力,河岸边号子声声回荡,震天裂日。机器是用大红绸子遮住的,后面还跟着一行人敲锣打鼓,像迎送新娘一样把机器送到了怀家的盐井上。一到井上,怀穆春揭开红绸,已经被油漆重新漆得亮亮晃晃的机器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他用手摸了摸这个庞大的家伙,贴着机器边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嘴上啧啧不已:
“嘿嘿,还不知道这头铁牛是咋个叫唤的呢!”
按照保得成的说法,在机器安装好后,卤元井半年内就可修复,而修复后的盐井将成为使用机器采卤,生产效率将成倍翻,获利大大提高,这在桥镇将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怀穆春选了个黄道吉日,在咸草坡上放了三大杆红红的草炮,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不到一月时间,新的天地二车重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那个被烧得光秃秃的山坡上又冒出了一只壮观的井架来。又过了两月,配套的建筑设施也基本修缮,而枧管的铺设迅速地展开。为此,魏宝专门到泸州去挑选了大量的南竹,大船运回后篾匠们连夜破竹,将竹节打通,再用麻绳将复合的竹筒缠得密不透风,表面涂上桐油,将之紧固密封,一根根精心制作的枧管就等着首尾相衔,将井中的卤水输送到远远的卤池中。枧管所到之处,就能见到怀家的卤水流过那里,而这枧管流动的哪里是卤水,简直就是滚滚的真金白银。
这一年,怀家大院里开始枝繁叶茂,樱桃、杏子和桂花树都已长大成林。
那年春天,树上结出了鲜红的樱桃,唐玉簪同几个女眷、丫鬟忙活了半天,摘下几篮樱桃,并给每家人都分上了一些。孩子们吃了樱桃又把籽粒埋进了土里,说是等它再发芽,过上几年又会长出樱桃树来。是呀,等樱桃树结出樱桃,又把它的籽粒埋进土里,以后这院子里不知会长出多少樱桃树来,那甜甜的樱桃让院子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到了初夏季节,杏子也熟了,摘下来一看有好几筐,每家人又分得了不少,小孩子们把吃完的杏核留下来做游戏。他们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简单也最有趣的游戏,脸擦在地上,鼻孔贴着蚂蚁,眯着一只眼睛弹杏核,快乐在空中弹跳。
到了秋天,桂花也香了。起初是一丝,但那一丝让人难以忘怀,幽幽的、绵绵的藏在空气里。不久,这一丝味儿便开始发酵,越来越浓,浓得整个院子都香透了,飘出了院子,连外面的人都闻到了,好像在桥镇上空放了张香手绢。桂花可以泡在酒中,做在糕饼里,放进茶中,而桂花香多久,这件事就要忙多久。
就在这年的秋天,怀穆春在燕禧堂里召集家庭会议,他们又谈起了怀家以后的事情。
怀穆春问:“家分了几年了,不知道两位哥哥的境况如何?”
但怀穆松和怀穆霞不吭声,欲言又止。
其实怀穆春也是知道他们的大致情况的,单独经营后两个哥哥的状况不尽如人意,而怀家三兄弟虽然仍然同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但经营的效果相差很大,怀穆春是蒸蒸日上,而两个哥哥却是每况愈下。怀穆春常常是徒感无奈,当初是他们要分家的,所以也不好插手相助,但毕竟是手足之情,怀穆春便说:
“如果经营上有困难尽管说。”
怀穆松和怀穆霞端着烟枪,叭两口,又磕了磕烟灰。
怀穆春见状说:“好吧,咱们今天不谈生意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