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的雷雨,早晨一起来,炎热的重庆有了丝丝凉气,空气也没有那么闷了,天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蓝色,几缕轻云在上面缓缓地游移着。怀如茂一大早就起来了,梳理得整整洁洁,站在桥盐银行重庆办事处的小洋楼前等着那个即将送报来的报童。
约莫十点,孩子果然到了办事处门口,怀如茂热情地把他请进房间里,取下他的包,让他坐在椅子上,并让人给他送来两个鸡蛋和一杯白糖开水。这个孩子叫罗全,不到十岁,父母双亡,如今跟几个老弱病残的老乡住在一起,他已经在重庆卖了大半年的报纸了,挣的钱全交给老乡,冬天没有一件棉衣,背着一大包报纸在路上奔波,天黑回去只能吃冰冷的稀饭。
那天,怀如茂把新的衣服穿在了他的身上,漂亮的立领和胸前整齐的纽扣让孩子变得精神起来,顷刻之间判若两人。怀如茂又把塑料凉鞋穿在了他的脚上,把他那双已经破烂不堪的布鞋扔在了一边。等他穿好,怀如茂将他推到镜子前,想让他看看自己。
但罗全一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突然不知所措,面对这样的改变一时还难以接受,仿佛是在梦里,怯生生地望着怀如茂,然后慢慢地解开胸前的纽扣。
“怎么了?”怀如茂问。
“我过年也穿不了这么好的衣服呢……”罗全的眼睛里充满了惶恐。
“现在这身衣服就是你的了!”
“不,我不穿。”罗全突然执拗起来,身体也往后退了一步。
“为啥不穿?”
“这样回去,老家的大伯、大叔会骂我的。”
“骂你?”怀如茂很吃惊。
“他们会骂我学坏……这新衣服像偷来的!”
罗全已经把衣服脱去了一半,怀如茂去拦,却没有想到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拦都拦不住。争执之间,一颗纽扣落到了地上。
“你真的不想穿叔叔送你的衣服?”
罗全把头埋了下去,哭了起来。
怀如茂也伸手去拭了一下自己脸上滑落下的一颗泪。
“好吧,不难为你,这衣服暂时放在我这里。等你把今天的报纸卖完后,明天早上就到我这里来,我要带你去战时儿童保育会,今后你就要去勤工俭学了,长大了就能自食其力了,也让你九泉之下的父母安心。今天回去后,你要同家乡的大伯、大叔好好道别,不用担心他们,他们是大人,能够养活自己。”
等他们说好,怀如茂又给了罗全一些钱让他揣上,让他给他的那些大伯、大叔,然后才把罗全送出去,但他一直站在门前,看着罗全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重庆的雾气之中。
三
民国二十九年大暑这天,注定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根据历算,这天宜嫁娶、出行和动土。
也是这天,怀如茂将送罗全去战时儿童保育会,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找到一个安稳的地方生活学习,这也是怀如茂心中的一件重要的事情。巧的是,徐一萍她们的《木兰从军》也将在这天公演,之前她就已经把这消息告诉了怀如茂,因为那是她们两个月来辛苦排演的成果。怀如茂的兴奋不言而喻,他甚至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了远在桥镇的哥哥怀如望,因为他想让哥哥来看看这个他喜欢的女孩,他过去还从来没有为一个女孩子如此动心过。他甚至在电话里说,下次回桥镇就把她带回去。
凑巧的事情还不止这一桩。也是在这一天,黄伯年要举办他的六十大寿,请帖也是几天前就已经送到办事处,桥盐银行自然是被邀请的嘉宾。这次宴请不同寻常,以黄伯年在盐业界的地位和影响,来捧场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据说就有四大银行的经理和国民政府中的要员以及社会各界名流。当然,重庆盐业公会主席曾子唯、川盐银行董事长刘航琛一定会光临,这两个人一直是怀如茂想结交的,他们几乎把控着重庆盐业,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为了这次宴请,怀如茂作了精心准备,还专门订制了个大花篮。
怀如茂明白,桥盐银行要想在重庆站稳脚跟,就需要同这些实力雄厚的人打交道。他一直都想从他们的盐载保险业务中分得一杯羹。其实。怀家同缪剑霜的交情是大可派上用场的,缪剑霜一直都在支持桥盐银行,曾子唯、刘航琛们多少会买些面子的。前不久中央信托局联合四大银行以及裕国保险公司向川盐银行施压,看他们的盐载保险业务分外眼红,中央信托局同盐务总局业务繁多,桥盐银行也可以从中找到机会,而黄伯年的大寿来得正是时候。
宴席安排是从中午开始一直延续到晚上,地点是白玫瑰餐厅。按照怀如茂的打算是上午送罗全到儿童保育会,中午赶赴白玫瑰餐厅参加黄伯年的大寿,晚上去观看徐一萍参演的话剧《木兰从军》,三件事都遇到了一天。
那天晚上,怀如茂想早点入睡,以便第二天精神更加饱满。要是在平时,他都有睡觉前看书的习惯,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但今天他减掉了这一环节。
但可能是他太想早点入睡了,却有些失眠。纱窗外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熏蚊的烟味弥漫在房间里有些呛人,怀如茂翻来覆去,思绪断断续续,只觉得汗水在凉席上就没有干过。他使劲地打着扇子,却怎么都不能让自己凉快下来。到了三更时分,他才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但一大早他就醒来了,一看时钟才六点左右。
怀如茂又在床上继续眯了会儿,仍然睡不着,在床上翻腾了一阵,天色渐渐就亮了,日光透过纱窗洒到了床前,窸窸窣窣的完全听得清街上的各种混响。怀如茂想,罗全这孩子等会儿就要来了,他得让厨房给孩子留点吃的,同时也要让司机把轿车擦得亮亮堂堂,开在院子门前待用。想到这,他翻身起了床,从自来水管里接了盆冷水洗脸,头脑清醒了不少。
怀如茂在心里说,这辗转反侧的一夜就过去了,而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呢。
但事情从一开始就有些变化。
那天,怀如茂一直等到早上十点钟,也没有见到罗全的身影。在这个过程中,传来过两次卖报的声音,他都急急地伸头去看,但都不是罗全。怀如茂站在大门前不断地看着手表,心里想的是昨天给孩子讲得好好的,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因为晚上没有睡好,他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赶紧在脑门上抹上了风油精。
又过了一个小时,怀如茂渐渐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不会是他的那些老家的大伯、大叔不让他走吧?或者是在途中出现了意外的情况?一想到这,他就有些不安起来。他想,如果是那些大人不让他走,他可以去做那些人的工作,为了孩子的前途,他们最终一定会同意让孩子走的;但要是路上遇到了意外就不好办了,比如出了车祸,比如遇上了坏人。怀如茂越想越着急,觉得这事不办好放不下心,但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黄伯年的大寿宴席是不能不去参加的,但孩子的安全和去向更让他揪心。
这时,怀如茂果断作出了一决定,让陈端华到白玫瑰餐厅,先把寿礼和花篮送去,而他亲自去找罗全。这个孩子的前途是他同徐一萍共同商量的,也是他俩感情的连接点,所以他的内心是那样急迫,他太想把这件事情做好了。怀如茂吩咐司机开动汽车,沿着上清寺到朝天门码头的路线走,这条线路是罗全卖报的路线。
汽车开得很慢,怀如茂的眼睛在大街小巷里逡巡,他们行行走走,也有两三里的路程。
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响起了警报声,从小到大,越来越密,全城都响了起来,路上的行人顷刻之间慌乱起来。
“日本人的飞机来了,我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司机满脸严峻。
要是在办事处,他们的车不用那么惊慌,他们的小楼后面就有防空洞,完全可以从容地躲进洞里,但现在是在四周没有任何遮蔽的大街上,司机脸色发青,连腮帮都在抽搐。
“你下去找个山洞躲起来,车我来开。”怀如茂的目光直视着前方。
正说着,他们就看到不远处有个山洞,人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去。
“怀经理,快躲吧!”司机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
“怕什么?!”
“怀经理,赶快到洞里躲躲去……”声音近乎哀求。
“日本人专欺负咱们,我才不怕!”
司机抬头望了望天空,乌云密布,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感觉特别不妙。警报还在不断地响,日本人的飞机也越来越近,仿佛听得见机翼在空气中摩擦的声音。
司机猛一踩刹车:“不能再开了,逃命要紧呀……”
“你快去躲起来吧,我来开!”
怀如茂跳下来一把就把司机推出了车门,而他已重新开动汽车,迅速提速急驶。这时的怀如茂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濒临危险的决斗感,甚至想在狂奔中戏弄一下日本人的飞机,让他们知道中国人并不惧怕淫威。其实,他心底仍然牵挂着罗全,那个可怜的孩子如今仍然行进在路上,孩子比自己更危险。他一定要找到孩子,不然他的良心会永远不安,他不能让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再次失去生存的希望,他更不能让徐一萍失望。
此时的怀如茂,全身是正义、勇敢和爱!
炸弹的爆炸声响了起来,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躲在山洞里的人吓得浑身战栗、哆嗦,身体往下坠;小孩开始哇哇乱哭;司机感到胃部一阵痉挛,赶紧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就是铺天盖地,地动山摇,整个山城都在颤动着、撕裂着。
地面上的枪炮声也响了起来,天上和地上在激烈地对抗,一时间,只觉昏天黑地,整个山城像是炸开了一样,大地在痉挛、抽搐、断裂、坍塌。
怀如茂看到四处在冒浓烟,火光溅射。他再往远处看,只见江水被炸得波澜翻涌、巨浪腾空,来不及逃跑的船只纷纷倾覆,船上的人企图夺江而逃,但大多吞噬在沸腾的江水里。
怀如茂的车仍在路上飞奔,两边的房屋在纷纷倒塌。
他悄悄地紧闭了眼睛。
十多分钟后,爆炸声才渐渐停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胶着、窒息的气息,久久都不能化开。又过了片刻,人们才好像突然从刚才的惊惧中苏醒过来,只见四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到处在响起呼天抢地的声音,一些人开始冲向那些被炸毁的房屋,想从里面救人抢物,呼救声、哭声、喧闹声、房屋倾塌声交织在了一起……
黄伯年的大寿宴席是在不祥的气氛中度过的,几乎是所有的来宾都在听广播里的播报,人们已经得知重庆大田湾一带遭受了十多架日机的轰炸。黄伯年有些闷闷不乐,嘴里不断在骂,骂日本鬼子坏了他的喜事,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陈端华全然不知怀如茂的情况,但他一直没有见到怀如茂到来,而连曾子唯、刘航琛那些盐帮大人物都早早地到了。陈端华马上给办事处打了电话,电话中说是怀经理同司机驾车出去一直未回,这不由得加剧了陈端华的疑虑,他不敢往坏处想。
寿宴当中,窗外传来几声闷雷,从天边滚过,参加宴席的人们有些惊恐,仿佛是刚才日本人的那阵轰炸,一种莫名恐慌的情绪在大厅内传递。桌面上,一些人连筷子都没有动便借故先行离去,显得有些神色仓皇。
空气依然闷热难当,屋顶的电风扇吹得呼呼直响,但一点都不能减去半点热度。刚开始上热菜,窗外就听见刷刷刷的急雨打在屋顶和地面,外面一片灰蒙蒙。寿宴还没有结束,陈端华又给办事处打了电话,仍然没有确切消息。
陈端华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向黄伯年告辞,然后从白玫瑰餐厅直接往大田湾一带赶,他的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木兰从军》的首场公演如期进行。
这场演出后徐一萍的同学们就要各自分飞了,所以这次演出又有些特别的纪念意义。出于一点小小的私心,她给怀如茂专门留了张前面位置的票,因为她在台上演的时候,也能够看到台下的他。
剧开始后,徐一萍在后台悄悄拨开幕布,并没有看见怀如茂。在出场以后她几次用眼睛瞟那个位置,都发现那里一直是个空位。徐一萍不敢多想,她得认真投入地演好自己的角色。第一幕剧完了后,徐一萍回到后台,她要忙着换装,但心事重重。丁静宜好像看出了这点,走过来对她说:
“一萍,怎么啦?怀先生没来?”
徐一萍点了点头。丁静宜拍了拍她的肩膀:
“人家肯定有重要的事,别想了,快轮到我们上场了!”
但她还是看到徐一萍的眼角掉出颗泪来,慌乱间用手帕拭了拭。其实,徐一萍是非常想怀如茂来观看这个演出的,她太想让他见证这个有意义的晚上了。这个演出对她而言太重要了,他不应该错过,因为她的人生已经同他交错在了一起,况且怀如茂是信誓旦旦地说好要来的,一定会来的!
话剧演出非常成功,但徐一萍脸上没有太多的喜悦,独自在后台卸妆。
观众渐渐散了,剧团的同学也闹着去外面庆祝去了,剧场的灯光已经熄灭,只留下出口顶上的一盏昏黄的小灯。
徐一萍独自坐在那个一直空着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