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荣三一听这名字就吉利,赵旺,兴旺富贵,多好的名字。他的井就是要兴旺富贵,一听名字就是他需要的好匠人,真是怪了,老天连工匠的名字都取好了。
但赵旺早就不见了。这也是王贵说的。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王贵说的就是过去的一个影子,跟没有说过一样。
赵旺是个聋子,但他听得见井下的声音。
桥镇的人都听过他的传说,说赵旺打出的井又直又深,像条线一样,太阳都落得到底!当然最神奇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从前他同一个工匠打赌的故事。那是在赵旺的耳朵还没有聋以前,他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因为手艺好,老板每月就常常要多给他几吊钱,还悄悄请他打牙祭、喝烧酒。有个叫范老幺的胖子,撞见过几回赵旺喝酒,脸红得像关公,身上飘出的酒气让他嫉妒。他就想,自己的力气比赵旺大,流的汗水不比赵旺少,凭什么你赵旺要吃香的喝辣的而就没我的份儿?所以范老幺就要同他赌一把,当然,具体的起因已经没有人记得起了。人们记得且津津乐道的,一般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范老幺说:“我把一块铜板扔进盐井里,如果你赵旺把它捡得起来,我叫你声老汉!”
其他匠人们想,龟儿子的,这不是给人家赵旺下烂药?
赵旺面不改色,把辫子一甩:“你给老子等着!”
两个人在争气斗狠,眼里发着绿光。匠人们围在一边,有的抱着手臂,有的咬着手指,有的搓着手掌,神情亢奋。
“通”的一声,铜板落进了井里,连个水泡都没有翻。周围的人想,要落到盐井底可能要半个时辰才行,在卤水里,薄薄的铜板轻得像根草。当然,那么小的一块铜板要从碗口大的盐井底捡起来,连阎王老爷都不信。但是,半个时辰后,吸筒咕噜咕噜地从井底冒了出来,那些匠人们都把脑袋伸得长长的,他们看到铜板神奇般地放在了赵旺的手上,盐水浸泡后的铜板,新鲜光亮。
“没错,就是它,乾隆爷的铜板,老子刚才偷偷咬了个牙印。”
有个匠人站了出来。
范老幺脸红筋涨,羞愧得想要杀人,但他没有胆子杀人,所以在被窝里蒙了一夜便改了行,碓匠是干不成了,他知道打井这碗饭不该他吃,但因为有身力气,就去当了杀猪匠。
这件事情让赵旺名声大震。其实,赵旺也是个凡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赵旺都守在井口上,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的工匠。但好的碓匠干的不仅是力气活,也是脑子活,他得听着井下的一切动静,随着井深的下降跟着下降,他得在黑暗中聆听盐卤的流动。到了这一步,碓匠就把井弄明白了,弄明白了就可以当井上的凿办,凿办就是工匠之首。接下来他就要掌握井下的一切情况,凿得越深,技术要求越高,井在下了几百米后,里面的任何细微动静都是要靠精明的工匠来把脉。但锉机声震如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日子长了,赵旺渐渐就听不清声音了。
赵旺的耳朵里只容得下一口井。
怀荣三说,一定要把赵旺找到,这口井只能让他来开,非他莫属!
这也是王贵说的。
但赵旺在哪里呢?问遍了盐场的匠人,都说不知道,连丁点儿线索都没有,对赵旺有些印象的人总是语焉不详,眼神恍惚,好像是在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怀荣三便吩咐到富荣、蓬射、云阳一带去找,那些地方也是四川的大盐场,盐架林立,工匠如云。但派去的人回来说挨着一口井一口井地找遍了,说起来也有几千口井,但没有任何消息。半年下来,寻找的人打着短褂出去,回来时都穿厚厚的棉袄了。
这时,魏碧山就对怀荣三说:“县官要打屁股,难道还缺板子?湖北那边火得都快抢盐了,机不可失啊!”
这句话正说到了怀荣三的心窝窝里。
怀荣三是相信魏碧山的话的,他的话跟王贵的话都是要听的,但如今到底听谁的话呢?但他寻思,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湖北市场是他怀荣三最大的买卖,他不去别人就会去,别人去了就没有他的份儿了。怀荣三闷着头把房门关上,他不准任何人进去,丫鬟也只能在门外侍候。
是的,他要好好想一想。
三天三夜就过去了。第四天,人们看到怀荣三的房门打开了,他站在门口伸展了一下腰身,啐了口痰,就说了:
“大家听着,从今天起,打着灯笼火把去找,找一个比赵旺更好的回来。”
他好像想出一个简单的真理,其实真理本来就是简单的,而这样的事情好像并不需要三天天夜。
魏碧山在旁边又补充了一句:“都懂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其实这一放话,意味着过去找的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影子。大家都心照不宣,暗暗称快。
怀荣三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瞎子王贵,他清楚要是王贵知道了一定会火冒三丈,因为他说过这口井非赵旺莫属,在没有得到赵旺确切的消息前,绝不会同意擅自请人凿井,所以只有等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告诉他不迟,只要井成功打出来了,管他赵旺李旺呢。怀荣三又郑重其事地对众人说:
“你们找的凿办一定要是最好的,当然我给的条件也是桥镇最优厚的,每月大米三担,二十两银子,井凿成后,一月中还有两天的盐卤分账。”
当然怀荣三在说出这句话后,又意味深长地吩咐道:“王贵老爷也不能闲着,我看还得给王贵老爷请个说书的,得是会讲水浒、三国全本的才行。”
怀荣三寻找凿办的事情就在桥镇传开了,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时间,怀家大院门庭若市,找来的、听来的、推荐的、自告奋勇的工匠们纷纷聚集在怀家大宅的门外,他们都想着那诱人的待遇,这可是桥镇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从那以后,那些自认为有两下的匠人都把胸口拍得咚咚响。花盐街的小酒馆里聚满了血液贲张的汉子,他们议论着、谈笑着,直到深夜。在桥镇,没有比怀家招凿办还要刺激的事了。据说那一年中国的军舰在海上吃了败仗,赔了款,割了地,但就像这样的大事也没有几个人关心,他们觉得咱们中国太大了,随便掉点渣渣都能喂饱那些洋狗,所以他们只关心眼前的事,当然,很多人都在等着去赶怀家的这场大考。
怀家每天都会摆上一道丰盛的流水席,这样一来,前来怀家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一到午时,家役便把大瓮摆在桌旁,要喝酒尽管用竹提从瓮里舀,厨子切上腊肉香肠,把熬锅肉炒得香喷喷的,那些要命的香气在空气中恣肆地飘散,使劲往人鼻子里钻,勾着人流口水。闻到肉香,每一个来的工匠都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肉一样,他们太想给怀家做事了,连怀家的酒肉都这么香,还有什么比得上在怀家做工更好的呢?
但怀家的酒肉不好吃,来的人都被一个问题难住了。
那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就一句话:你凿过三百丈深的盐井吗?但就这么个简单的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因为没有人凿过,也没有人见过。三百丈深的盐井在地质上处于什么位置?桥镇的人没有谁能想象得出来。一般来讲,普通的碓匠能够把井打到百丈内的红岩层就告成功,好一点的工匠能够打到瓦灰岩层,更好一点能到黄姜岩层,最好的可以看见白沙岩就已经到底了,这已经能够汲出很咸的盐卤了。
要打三百丈深的盐井不仅要用专门的器具,也要有特殊的技术。凡是当过碓匠的人都知道,钻头到了下面百丈后,每进一尺都是在仰望峰仞之巅,不可轻易冒进一步,因为任何一次冒险都有可能把一口好端端的井给废了。所以只要一问这个问题,很多人就退了回去,连那盘香喷喷的熬锅肉也不敢吃了。
这时,大家越来越觉得怀家是不是在故弄玄虚,有一高一矮的两个工匠就很不服气,便来到了怀家大院。
还是像往常一样,主管应试的人照例问:
“你凿过三百丈深的盐井吗?”
其中一个工匠皱了皱鼻头,哼了一声:
“有三百丈深的盐井吗?我想瞧瞧。”
“哦,凿下去你就会看到。”又说,“现在你可以留下来吃酒了。”
高的工匠红着脸走了。
矮的工匠也进去应试,遇到的还是那个问题:
“你凿过三百丈深的盐井吗?”
工匠闷声闷气地回答:
“没有,但我想见识见识到底谁凿过三百丈深的盐井?”
“哦,我们要找的就是能凿出三百丈深盐井的人,现在你也可以留下来吃酒了。”
矮的工匠黑着脸走了。
怀家大院一如既往地摆上了桌子,酒坛打开,一股醇香在空气中要命地飘,直直地往人鼻子里钻。那种钻心钻肺的香气四溢,但就没有个人留下来,他们都流着口水走了,肚子里饥肠辘辘。
一天,刚蒙蒙亮,怀家大院门口就来了个人,对直就跨进了那个高高的门槛。
守门的人忙拦住他:“且慢!你是何人?”
“我就是怀家要找的人。”来人理直气壮。
莫非是赵旺?但他一想,不对呀,赵旺是聋子,便冷笑一声说:
“你姓赵?”
“赵?没听说过。”
“哈哈,不会是扯谎坝儿上来的吧?”
“你是给怀家看门,还是给赵家看门?”一口痰飞了出来。
守门人勃然大怒,上去就扭打撕扯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大。就在这时,他们的吵闹声惊动了怀家的人,先是魏碧山出来了,问是怎么回事?守门人便把原委讲了一遍,听完,魏碧山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不速之客,问道:
“你说你是……我们要找的……凿办?”
“当然!”那人抖了抖弄皱的衣衫。
“讲来听听。”
“本人就凿过三百丈深的盐井!”
“哦,有什么凭证吗?”
魏碧山冷冷地盯着这个矮小的男人,他们怀家已经被太多想来蹭饭的家伙搞厌了。
那人举起了一只手,但上面只有四根指头。
“这就是证明。几年前为了凿一眼三百丈深的盐井,我的手被锉机锉断了一根指头!”
魏碧山一听有人凿过三百丈深的盐井,眼里的冰瞬间溶化了,因为在这个人之前,还没有人敢说自己凿过千米深的盐井呢。在他眼里,能够说出这种话的人一定得有几股卵劲,他阅人无数,若是匪盗强人,只消瞟上两眼,一切了然于心。
魏碧山骂了几句守门人,马上吩咐下人泡上了壶好茶,让他在客堂里等候怀荣三。这天,怀荣三一觉醒来就听到这个消息,顿觉神清气爽,他想这事到底有眉目了。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怀荣三也像魏碧山一样问了同样的问题,那个人对答如流,并且伸出了那只缺了一根指头的手掌。怀荣三把那个人上下打量了几遍,身材瘦小,嘴上只长着几根稀疏的短须,心里打了个折扣,但那根断了的指头打消了他的顾虑,他懂得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你姓啥?哪里人?”怀荣三的脸上堆起了笑容。
那人神情自若,一一道来:
“我姓关,大家都叫我九指,江湖上人称井狐,嘿嘿,反正是不喊我的真名了,老爷以后您就叫我九指吧。”
怀荣三想,既然被人称为“井狐”,说明做事精明,又想到了瞎子王贵和聋子赵旺,都是些有残疾的奇人,他遇着的奇人都是有残疾的,天下的事竟然都这样怪,难道老天爷都要把所有的天才搞成残废吗?他当下断定,这个缺了一根指头的人应该就是他要找的凿办了。
怀荣三当即吩咐摆下宴席,杀鸡宰鸭,搬出好酒,他要好好款待这个久违的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