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寨那棵啥子树下,有个妹儿,等了荆疏远好久。
荆家寨高处,生长着两棵古枫,俗称啥子树。山民所说的啥子,属肯定用语,有什么都要得的意思。啥子树高有六七丈,树围有七八十卡,一年四季,无人知晓它啥时落叶啥时开花啥时结果,反正春花里夏日里秋香里冬雪里绿叶婆娑。枫树材质细腻疏软,不能用来做梁柱椽子,却是雕镂凿刻的极佳材料。讲究的人家,解来装窗棂,无论是雕刻花卉人物,还是凿镂亭台楼榭,于匠人的手下婉转承意,得心应手。啥子树就有啥子意思。这苗寨还是个闭塞的小社会,尽管山下汉化严重,在漫长的社会发展中,依靠其顽固的封闭性,民族文化得以在山寨原汁原味地保留,山民的强悍与淳朴得以代代相传,家族的主导作用得以维系。
冉明翠以为,荆疏远是草药医生,开口说得妹子干净贞洁,那就纯洁得像四季青郁的枫树,叶子绿得发亮,枝桠硬得生脆,任何人不得玷污。
荆疏远当面答应得好,弄得冉明翠经常在树下等他,连个鬼影影儿都见不着。
填沟漫沿的雪慢慢融化了。
冉明翠率性借口勾描鞋垫花样儿,到荆疏远屋里堵他,惹得黄玉容有些奇怪:翠妹子,你是不是要嫁人了,不停地绣花绣朵,选了恁多样式?
冉明翠去的回数一多,也有些羞涩,解释说:表嫂,是幺娘要我绣的,不晓得她要去做么个的。
黄玉容嘲笑黄玉花:你幺娘也晓得绣花肚兜惹男人唢?我看她毛手毛脚的,只会绣些雷公虫呀、螃蟹呀,要绣绿叶牡丹、莲蓬荷叶那些家什,比起妹儿你的心灵手巧噻,她还要再学几年。
冉明翠很谦虚,转而奉承她:就是,幺娘哪里比得上表嫂,描个样子,都喊我做,她各人不行,还不来学习,描回去了,怕也绣不出么的好货。
她说着,往屋里望望,顾自就想:要是表哥听到表嫂的夸耀,那太好了。
于是,冉明翠问:表嫂,荆表哥承包荒山过后,忙得很么?
黄玉容提起这话题就生气:是么,见天不晓得回屋落脚,好几个晚黑,我睡都睡着了,他回屋把我吵醒。
冉明翠巴不得有人把自己吵醒。
她故作不解:荆表哥有万亩土地,跟当头领没得两样,是不是在外头么恍哟?
么恍,即喝酒打牌耍妹儿,皆不道德之事。
黄玉容一听就急,扯住她的手,追问:翠妹子,你是不是听到么个事情了,荆草药他在外头还不规矩?
冉明翠嫣然一笑:表嫂,我是哄你的。
黄玉容见她满脸晕红,猜到了点儿,当面不好问她,顺口打哇哇地说:那就好,好的么。
等不回荆疏远,冉明翠手上描着花样,心里发虚,怕跟黄玉容待久了,遭她看出么的,告辞了出去。听冉毛狗说,荆疏远承包荒山过后,要跟每个山民商谈,事多而杂,整天上下寨进进出出的。冉明翠就吊他背影,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地翻找,几次吊到了,荆疏远金猫般溜得飞快。
黄玉容听冉明翠说得蹊跷,把力气尽往家事上使,洗了半块麂子肉,切碎了,丢进鼎锅吊起。火塘子改用炭烘烤,火苗子亮得蓝幽幽的,不断飘飘忽忽。没有隔到好久,锅里就扑扑地响,水泡儿一个接一个地翻起。
跟她纷乱的心事一模一样。
山里,大凡男人不大碰女人,定会厌恶或者逃避,那就是瞒着婆娘有外遇了。
荆疏远在外头会遇到么个?
三更过后,荆疏远才回到屋里,一步蹿上火铺,几把扯脱棉衣棉裤,对着火塘猛烤起来。那火苗子伸缩不定,大丛大丛的,烧得好生旺气。苗家烤这火,叉开双腿,俯下墩实的身体,坐上铺板草墩,把油松柴块撩得熊熊的。火焰舔着潮湿的空气。荆疏远凝视着舌头般的火苗子,浑身上下烤个痛快,把腿脚上的泥巴烤干了,把须眉烤得焦热,甚至把胃气都烤出来;转身又烤自己的后背,烤宽厚的屁股,直烤到裸骨和脚板。他翻来覆去地烤,火的力量进入了躯体,钻进了肺腑、肝肠、骨髓,使得全身血液沸腾了。这才想起要做男人能做的一切事。荆疏远拿眼睛去找婆娘,奇怪,黄玉容没有偎拢,屋里也悄无声息的,当然,婆娘黄玉容一定会等着自己,鼎锅吊子里一定还煨着热水。她裹在土布衫里丰满的肉体也等着男人去温存。荆疏远想到婆娘那份温存体贴,以及等候他上床颠鸾倒凤,心中欲火乱蹿,放弃了烤火,轻轻挪下火铺,打算上楼到那张床上去。
黄玉容端着筲箕进了屋,拿出碗盏酒盅,放在火铺上;扯住铺上吊的铁丝,稳定悬挂的铁皮灯碗,加了几块油汪汪的老松根,火碗旺旺地大亮了,映得荆疏远的人影子往她身上扑,一晃一晃的就搅得分不清楚。
荆疏远见黄玉容摆好酒菜,收了烟棒,双手在脸上连搓几把,停停地坐过去。黄玉容抱起了酒罐,侧倒了罐子口,那酒汩汩地倾了出来,一霎忽,倒了满碗,搁在火塘旁温起。
黄玉容也是山乡一枝花,当妹儿时,就有许多的追求者,包括冉家寨最有文化的冉大学,甚至黄家寨的黄三发,只是被山歌唱得最好的荆疏远采摘到手。没得几个漂亮妹儿会安分守己。黄玉容一到对歌年龄,什么踩山会摆手堂都钻,满山疯起跑,亏得荆疏远看得紧,无数次偷偷从青峰林场梭回来,扭她上坡对歌看月亮,直到纳了彩礼她才安生。苗家有放任妹儿选择的一段自由。山里汉子遇到难处,烦恼再大,回了屋爬上婆娘肚皮一阵骚搞,就万事大吉。黄玉容本就是荆疏远的一帖良药。可是,偏偏她的肚皮不争气,生了两胎女儿,就再不冒烟。按老风俗,荆疏远真的要去对歌耍妹儿,她也不敢阻止。好在荆疏远规矩。黄玉容自以为对不起荆家,平时也都千依百顺,贤慧得很的呃。
荆疏远把婆娘拉拢,见她腮帮子绯红,张嘴就去咬。
黄玉容扭开脑壳,双手撑在他胸膛,问:夜游神逛回来啦,又是那个马文书相信你的草草药,么个尽做些对牛弹琴的事?
她不晓得马文书换成了黄书记。
对婆娘连续的发问,荆疏远一时没转过神来,咬了她腮帮子好几嘴,抬起脑壳,火碗灯下,见黄玉容那胸脯圆鼓鼓的,脸儿红得像喷焰火,就把手伸到花棉袄里去,捏住她乳房玩耍。
黄玉容又问:腊猪脚杆你倒是吃过了瘾,夕书记也问了,那荒坡栽树子,究竟是办得还是办不得?
这几天,荆疏远就为开荒烦恼:八千亩荒坡承包到手,劳动力没有几个,资金严重短缺,马知勇那家什也遍寻不到,只好去要求冉大成召开三寨火铺会,企图让村集体给自己出个智慧。冉大成却说,个人承包跟村支部无关,还宣布了村里决定,要他先交一万元保证金,才能动手开荒。荆疏远很感烦恼。山民烦恼心起,不爬到婆娘肚皮上办事,断断无法消释心中块垒。黄玉容见他失魂落魄的,收拾好了,花棉袄里只穿件鲜艳肚兜儿,来诱他发情。荆疏远要走拢了,她无意说出恁严肃的话题,顿时浇灭一腔欲火,矗立着不动:格老子,村民大会拍胸膛倒还容易,今天听冉支书一说呃,光办公证一项,就要先交保证金,贷款还没有下来,我到哪里拿钱给他们?
光捏乳房不过瘾,那只手便插到腰间,去解黄玉容腰带,准备按她在火铺上办事。
下午时辰,黄玉容听了些闲话,没跟往常恁照顾荆疏远洗濯。因此,她发泄了不满之后,又听他说开荒的困难大,毕竟心软,不愿再加为难:你乱搞个么,水留在鼎锅里头,莫薅翻了,淋熄火塘子。
荆疏远面红筋涨的:婆娘家啰啰嗦嗦么嘛,我两公婆,莫非那事还做不来,老子走得脚肿,要先洗脚。
黄玉容便打抿笑。
荆疏远扯过一个树疙瘩板凳,撂到洗脚盆旁,一屁股坐下去,摘下鼎锅,往脚盆里倒了水,再窸窸窣窣地脱下已湿透的棉军鞋和布袜子,嘭地一声,蹬在木脚盆底底,溅得水响。
你冒什么火?
黄玉容心里有气,见荆疏远处处不耐烦,忍不住说他几句:我说疏远,你莫蹬脚板挞板凳的,人人都要顾家屋,你硬不把这个屋来当家的么,整天整天的,像条金猫疯跑不落屋。
荆疏远嘴硬心虚:哪个说我像野猫到处跑?
脚下还是放轻了许多。
黄玉容的气不打一处来:哪个说?这几天你这山跑到那山,都在煽动山民开荒。那是你荆社长的事?别个村长和支书不管,你去冒个么大。
她这样一说,荆疏远觉得怪了:在婆娘那里,一向得到的都是支持,现目下么个闷三闷四就一阵憨吵?放着小心问:哟,今天你吃了枪药,火气大几倍了唢?是不是?
你还要装傻?
黄玉容心想。她也是个心头藏不住话的人:我问你,你要栽那个么的树就栽,把婆娘儿娃都卖了来栽,是么个意思?
荆疏远这两天,操心办承包手续的时间占多了,把自己在会上提劲打靶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就辩解:是哪个龟儿造的谣?我哪阵说了要卖儿娃的?
他才晓得鬼出在这里。
不卖儿娃?那就是说,硬是要卖婆娘哟?你好没得良心哟,我白天黑夜地操劳家务,你还嫌我不好,要找二婚。
那话确有耍细妹儿之嫌。
黄玉容联想起黄玉花几人说的那些挑拨话,在荆疏远的嘴里得到印证,说着说着,她在火铺上双脚乱扳,失声痛哭。
荆疏远听出事情的严重性来了,猜到黄玉容是在外头听到什么传言,说不定信进去了,怕是把枕头都哭湿了哟。他也着急,把脚盆踢得哗哗的响:哪个嫌你不好?哪个龟儿子才要找二婚?
黄玉容连吵带诉苦:你还不认账!你还敢不认账!就是你各人在村民大会上说的,满山满寨嘈转了。我的命硬是好苦好苦哟,起早贪黑地服侍老人,坡上坡下的照顾妹崽,你还要嫌我不好,还要狐猖野道卖婆娘!我问你荆疏远,狗日的,我有哪样事对不起你,我有哪样事做错了,你良心遭狗吃了么!
荆疏远被她一阵昏吵,也气得跺脚:你说清楚,你说清楚!我么个狐猖野道了?
黄玉容一口咬定:村里到处都有人传说,你各人都说的,要卖了婆娘凑钱种树。
说着,那双黑鸦鸦的眉毛斜起飞扬,眼睛也瞪得溜圆。
荆疏远听她这样说,松了一口气,倒有些哭笑不得:哎呀,这明明是个比喻嘛,表示种树的决心,你么个逮到半截就啃哟?
他脑壳还左扭右扭的,寻找揩脚帕。
确真是比方唢?黄玉容利索地从铺上撑起,只披着一件老山羊皮袄就下床,轻盈地走了过来。这是一位个子不高却十分标致的苗家女子,已经生过两个女儿,还保持着苗条的身材,而且性格直爽,眼睛里夹不得沙子。
她扭着细腰杆走过来,准备给荆疏远拿揩脚帕子,一边也觉得自己有些惹人笑:我不是无缘无故怀疑你,翠妹子嫁马文书那事,黄了,你莫打翠妹子的背时主意。
荆疏远惊了一跳,问:哪个说黄了,隔几天,我还要去做媒,如何黄得了?
黄玉容说:我听支书婆娘黄玉花传的,说是马文书跟黄算盘的女子好了,么个会跟翠妹子耍朋友。
荆疏远闷深深地说:我不信,么的救命恩人都不要了,另去拈花惹草唢?
黄玉容顿他:你就去问嘛。
荆疏远回答:我当然要问。
两口子争得急眼急目的,斗鸡眼般狠瞪,互不相让。对视着。隔了一阵,黄玉容咬紧嘴唇,鼓成花苞儿似。荆疏远眼睛就迷了,看她那嘴唇像个奶嘴儿,扭转脑壳抹了一把嘴巴,张口就噙住。
黄玉容任随他吮一阵,硬扯脱了,说:草药,我说,你承包各人那百把亩荒坡,也就要得啦,莫要包得太多了,稍有点空,还是卖草药,找现钱划得来些。
荆疏远也一心要想说服她:我包都包了,好在只要四五年,就有收入,比卖草草药赚钱得多。
他在屁股后头的铁丝上扯下揩脚帕,把左脚从脚盆拉出,然后仔仔细细地揩擦。
黄玉容还是有顾虑,蹙了好看的眉毛,迟疑地说:我这屋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是去卖草药,钱来得灵活得多,又好使用。你又不是没有吃过种树的亏!
说着,伏下身去,要替荆疏远倒洗脚水。
黄玉容这话也有根据。上世纪60年代初,荆疏远在山寨对面的国营青峰林场当过五年伐木工,因为饿肚皮,溜进食堂偷吃了一碗稀饭,领导说他是贪污犯,开除了回来。他才跟老山的草药先生学摸脉扎针挖药采药,也算歪打正着,硬是学成草药医生本事,赶场闲逛,都有山民就医拿药,荷包里很是装了几个现钱。
这事也是他的长处。
荆疏远一听就炸:吃过亏又哪样?格老子就是不服这口气。多吃碗稀饭,就诬蔑我贪污,硬把老子开除了。姓荆的山民,旧社会穷得当土匪,宁肯下山去抢婆娘,也决不会去偷去摸。国有林场?国有林场算么的狗屁,还不是养一群寄生虫,白送老子都不要。格老子,我硬要承包这些荒坡,栽八千亩林子给他们看,就是要他们晓得锅儿是铁倒的。
他站在脚盆里吼,使力挽着棉衣袖子,露出肌肉虬结的粗壮手杆儿,挥舞着,寻找目标抓拿。
黄玉容推他坐回火铺,捞起那只已经泡得发白,不停地散发出热气的脚板儿,夺了揩脚帕,边揩边劝他:你赌么的气嘛,肯说你肯劝你的人都是关心你,外人三四的,管都不屑于管你,看你去吃亏上当受磨难,一旁里,他还要笑破肚皮嘞。
这时,荆疏远哪里还听得进黄玉容的温言软语,一脚踢翻了洗脚盆,眼皮一翻,恶狠狠地说:老子就是赌气!赌气又么个了?老子赌的是志气!
黄玉容心想:志气,好大的一个志气,还不是吃饱了无事,去朝荒坡使力,有本事就在婆娘肚皮上多爬一阵,免得便宜冉明翠那个骚妹子!
可是她不敢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