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烧白山民一天吃两顿饭,早饭在上午十点左右。他们先出一阵工,回屋吃过早饭,休息两三个小时,再出下午工,一直要做到天色擦黑时候,大概在下午七八点钟,才陆续收工回屋。然后等主妇慢慢收拾做夜饭。吃过夜饭,还要拌猪草,喂了圈里的肥猪,两公婆才能上床办事。
这时候他们该吃早饭。
黄玉容本来跟荆幺姑一起走的,心头牵挂两个妹子,虽是扛着二锤钢钎,半路上加快脚步先行,在荆幺姑前头到了。
荆幺姑背起背篼,里面装了些盆盆碗碗还不要紧,把瓦煨罐搁进去了,煨罐里有大半罐冬苋菜汤,走起路来,不敢晃荡颠簸,只好拿肩头乘起,一只手稳住,走得就慢腾腾的。
荆英儿先迎着婆婆走拢地头,欢天喜地地帮荆幺姑下了肩,把碗筷拿了出来,再拿饭钵菜盆。
荆幺姑放下背篼,夺过荆疏远的十字镐,狠命去刨。
冉明翠见她不管两个小妹崽,猜荆幺姑怄了么气,伸出舌头,做了个怪像,慌手慌脚的,跟到她去拣天麻。
荆英儿抢在前面,心头得意,欢天喜地地揭开背篼一看,那敞口圆背篼装的,还是包谷渣渣饭红苕坨坨,下饭菜也是鲊海椒,顿时傻眼了。
山盖高寒,苗家山民惯用包谷面掺和切碎的海椒混炒,称作鲊海椒。这个菜炒得又咸又辣,非常可口下饭,会辣得大人儿娃口里呼哧呼哧的,吃下去浑身发烧发热,是提神祛寒的好菜肴。荆疏远用鲊海椒治疗感冒和瘟病,吃下去,发一身大汗,蒙头大睡半天,起来就神清气爽。
荆梅儿山雀儿似的蹦过来,见婆婆没得时间理睬她,自己就去翻背篼。这个还没有背篼沿口高的荆梅儿,踮起脚尖尖,掰斜背篼,寻看里面的东西,没有烧白,也没有红烧肉,她一脸失望:妈呀,我们劳动恁久,还吃这些么?
黄玉容心痛女儿那手,说话没得好声气,还是耐心解释:不吃这些吃么的?
荆梅儿扭倒说:妈,前天杀的猪,蒸点烧白来吃么,我想吃得很啰。
这是荆疏远许的愿,开荒劳动就蒸烧白打牙祭,刨天麻当然算劳动哟。哪晓得晚黑仔细算账,莫说蒸烧白了,肥片片回锅肉都没得吃的。他从县上贷的那一万块钱,张明安说没有办完手续,还一再强调是保证金,不准想做么个就拿去做么个,由乡里保管,作专项经费使用,一五一十地跟林业站把用途汇报清楚,分文没有到手。如今女儿闹着要烧白吃,荆疏远毫无办法,只好故作惊奇:梅儿呃,你是爸爸的乖女儿,烧白那东西是过年吃的,么的不过年不过节时候,想起它来了?
荆梅儿哄不了,顶嘴了:你喊我们上山,挖天麻找钱,挖了,就吃烧白。
荆疏远故示惊讶:既然是挖了再蒸肉,现在才刚开始,么个闹起蒸烧白了呃?
荆梅儿就辩:吃了烧白,开荒才有力气么。
荆疏远哄不过去,恶狠狠骂:背时崽女,说在山上吃不得烧白就不吃,喊么的喊!
便走过去,一把夺过饭碗,连舀几瓢白米饭,按得紧紧的,形成帽儿头,递跟荆梅儿。
荆梅儿见爸爸好凶,吓得又哭起来。荆疏远毕竟许愿在先,况且一个大男子汉,连妹崽想碗烧白吃都做不到,心头一阵酸涩,就对黄玉容吼:把这个妹崽拉开,烦得人要死了!
黄玉容见荆英儿也是一脸失望,荆疏远又吼得凶狠,看不过又舍不得:幺女呃,杀了年猪要熏腊肉香肠,请人挖坡还要办席桌,蒸烧白就晚几天,行么?
荆梅儿是个不依不饶的角色:你请我们上山也是挖坡,也该办席嘛,连一碗烧白都不蒸?
去年包谷收成孬,黄玉容大起胆子,多喂了两头猪,荆疏远要用来请师傅开荒的,她不敢答应自己吃掉了,赶忙拒绝:一家人,不算是客,就不请了哈。
荆英儿见爸爸妈妈不肯让步,晓得种树要用的钱多,实在挪不出来买肉请客,她懂事了,去劝妹妹:二妹,二回过年,我们再蒸烧白吃么。
这乖乖女懂事早。
黄玉容高兴地看了她一眼,舀起饭,又喊冉明翠,来陪荆英儿和荆梅儿吃晌午。
冉明翠好不容易跟荆幺姑刨到了天麻,兴奋得又吼又叫,非要荆疏远去看。荆疏远不敢不看荆幺姑。他走拢去,拿起几根拇指大小的天麻,对着阳光看,里面的筋丝似血液流转。
荆疏远夸说:好天麻,跟活的一样,挖到宝了。
这下,把荆幺姑的兴致提了起来,放下十字镐,也过来观看。于是,冉明翠不住口说好,把黄玉容那边冷落了。
黄玉容喊几声就不叫了。
这片空旷的雪地里,荆家几辈人各自在做事,除了麻雀儿跳来啄饭粒儿,就只有寒风吹得呼呼的响了。有些枯干的枝叶,被风从雪下翻寻出来,呜地叫着飘走,又随回风噗地吹转来。要是在平时,荆英儿姐妹会欢叫追逐,比比哪个先抓住枯叶子。可是,现在她们饿,身上没劲儿,满门心思都在吃饭上,就不去跟风雪玩耍了。
荆疏远跟冉明翠说得眉开眼笑的,好似真的掘到了宝物,哄着荆幺姑开心。
荆梅儿马起脸,走拢来,端起自己的小碗,拈着海椒刨饭吃,也不像平时乖乖巧巧的,替人端碗夹菜。
黄玉容过去,想给女儿多夹几筷子鲊海椒,眼睛一扫,发现荆梅儿的新棉袄扯开一条大口子,顿时不高兴,厉声喝问:梅儿,么个把花棉袄都扯烂了?
荆梅儿就害怕爸爸妈妈发现,这时躲都躲不过,也不晓得么个解释才对,只好犟起:我不晓得。
黄玉容听她狡辩,心头气大了,耐着性子问:衣服穿你身上,么时候挂烂了,你都不晓得!
她掀起衣袖就要打人。
荆英儿见势不对,忙给荆梅儿遮盖:妈妈,二妹是刨泥巴的时候不小心,红籽尖尖挂了的么。
天灾人祸躲不过,黄玉容就想算了。
荆梅儿不懂事,跟她犟嘴:还不是跟你们挖天麻撕烂的,妈,你问我,我还要喊你赔起!
这下,黄玉容气得很了,扯起荆梅儿,夺了她的饭碗儿,往她屁股上狠拍了一巴掌。旁人连劝的念头都没有转过来。荆梅儿已经哎哟哎哟地哭,大声号叫,不依她妈的教。
荆幺姑赶紧过去把她母女拉开。
主要是拉走黄玉容,免得她一气之下,又捶那妹崽,把高高兴兴的事情搅黄了。
荆疏远过去劝:玉容,何必的么,衣服撕破了,补补再穿,打妹崽做么!
冉明翠多嘴:表嫂,我帮你补。
黄玉容不跟荆疏远还嘴,却拽顿冉明翠:我有手!
弄得冉明翠红脸嘟嘴儿的,趔趑趑地走开,她看着荆幺姑和荆疏远时,眼圈儿也红了。
荆幺姑没有搭理她。
荆疏远不依了,斥责黄玉容:你么个的,拿细妹崽出气,就恁没得耐烦心!
你有耐烦心,么的不来哄妹崽?
我么要撵过来哄?
妹崽不是你女?
是我女,也是你姑娘,非要我哄?
你哄过没得?
我只晓得教育,不哄!
黄玉容不依不饶的,迥非平时的温柔善良,倒像是对荆疏远有了误会,非要争个理输理赢。
荆疏远迅速调整思路,晓得自己拐了,怎么就跟冉明翠说笑,不顾婆娘女儿了嘞,过去把荆梅儿抱起,悄悄说:莫跟你妈妈嚼牙巴劲儿,听话,好生刨天麻,有了钱,爸爸再跟你买新衣服。
荆梅儿好哄,听得逐了意,又得意起来,跟黄玉容示威:你不跟我买衣服,有人买来,我照样穿新的!
黄玉容大怒,脸现恶相,瞪视荆梅儿,心里头却痛得扯绞,恨不得背起死妹崽下坡,回屋去痛哭一场。
冉明翠以为荆疏远说的是孃孃跟你买新衣服。
荆幺姑一眼看穿冉明翠心在恍荡,把冉明翠喊起,帮她把空碗筷背回上寨。
她们走了。
荆疏远也想哭,假如眼泪卖得到钱的话,哭几桶出来,应该没得问题。
他承包荒坡,还没签完合同,就遇到极为现实的经济问题:一家五口,就一个壮劳动力,不要说必须找钱,就是搞到外水钱,他也私自用不到。挖天麻卖钱集资?荆疏远确有股狠劲儿,不光把老母亲和婆娘拉上山,把荆英儿和荆梅儿两个细妹崽也哄到坡上,满以为增添了生力军,哪晓得刨石缝搞得血沽淋当的。不过只刨了四五天。先是荆梅儿说,上坡既不撵雀儿又不逮兔儿不好耍,怎么个哄都不去。接着,荆英儿也说学校功课要紧,读好了书,再参加农业生产不迟,也不上山了。黄玉容干脆以大人都上了坡,妹崽无人照看为名,缩回屋里。反倒是老母亲荆幺姑,又送饭又刨天麻,没得几天,就把自己累病了。
这也足以把一个精明能干的荆疏远,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拿钱请山民来刨天麻。可是,这么做需要钱。荆疏远可以先请人来刨,制好天麻卖掉,再把工钱结给山民。可是,谁允许他刨天麻,更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刨了。
反过来考虑,婆娘她们不下坡,自己单独去刨,具有隐蔽性,不为人所知,甚至以时间换取空间,悄悄就把事情做完了,让冉毛狗他们蒙在鼓里。
他晓得:石头再硬,硬不过人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