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吆喝着，把旧木器抬进乡公所。
乡里的党委和政府大院建在公路旁边，是一座有石朝门有防火墙有院坝的老式院落，最早这里是文昌宫，民国时用做乡公所。山民惯称为乡公所。一进乡公所大门，空有十五六丈见方大坝子，满坝铺着青条石。在正午的阳光下，人来人往，踩磨得光亮异常的青石板，像一匹铺开的锦缎。坝子里，平时放几十根板凳摆几张方桌子，就可以召开全乡三级干部大会，这时摆满赶场农民的背篼、丁字杵、菜篮子诸物，甚至还有五六架滑竿。文昌宫旧房在“文革”时破四旧毁了。乡党委、乡政府的办公室，用干打垒方法建了几栋石头屋，依次排在斜坡上，缠满儿臂粗细的山藤，猛一看，像蜘蛛逮住了油蚱蜢儿。办公楼左边是平房，有伙食团、澡堂、厕所。右边宿舍正在封顶，灰呀沙呀砖呀，摆满了土背坎，所以，乡干部都在办公室里搭起床铺，当成临时寝室用。
钱明珠是乡妇女主任，一个风韵犹存的土家族中年妇女，她在乡里工作多年，好几任书记乡长，是她看到来看到走的，资格很老，乡干部都十分尊重她。
这时，钱明珠正在楼上走廊里嗑葵瓜子，马知勇一喊，她扑哧吐掉两瓣瓜子壳，应声：来啦！小马，你喊叫么个？
乡音马妈难分，呼叫小马，像是喊小妈。钱明珠的声音本是又甜又糯，再加一声小妈，听得荆疏远要笑。马知勇便说：钱大姐，你说要买银饰，黄荆村的荆社长要卖，就给你喊来了。
说着，他连忙放下扦担头儿，进屋去给荆疏远拿钱。
荆疏远见是熟人，也放下扦担头儿，昂起脑壳热情招呼她：钱主任，你要买银饰嗦。
钱明珠又从纸袋里拈出一粒瓜子，对着阳光照照，放到细细的牙齿间慢慢咬嗑，漫不经心地回答：就是。
荆疏远有些奇怪：钱主任，苗族妇女人人有一副银饰，你还买来做么？
钱明珠调侃他：我经常说你荆社长是官僚嘛，你还青脸青嘴的跟我争辩，跟你荆大社长报告，我钱明珠是地地道道的土家族人，哪来银饰作陪嫁？
荆疏远才恍然大悟：哎呀，硬还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那些山民平时还在议论，说你么个能干漂亮的妹儿，恐怕不是苗族妹儿哟，我还批评他们，说钱主任说话极其爽快做事诚恳，肯定是我们苗家妹儿，哪晓得还遭他们说中了。
钱明珠被荆疏远恭维得抿嘴儿打哈哈：背时的荆草药，我的女儿都中学毕业了，还么个妹儿妹儿的，我要是妹儿，你荆草药就是幺毛弟了咯。
这一说，两个人同时开心地笑起来。
钱明珠笑过之后，斜倚在栏杆上，甜甜糯糯地问：哦，我说荆社长，你又不缺吃不缺穿的嘛，么个要把婆娘的银饰拿来卖了呃，草药医生莫非改了行，打算做银匠了嗦？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荆疏远满面诚恳说：不敢欺瞒你大姐呃，我承包荒山，缺现钱交保证金，屋里但凡值钱家什都卖了。
保证金？
承包荒山啥政策要保证金，钱明珠立即想到中间的鬼，只是注意力被银饰吸引，不及深究。
荆疏远这样一说，钱明珠就不能要他的东西了：那我么个好意思买你的银饰哟，你等哈儿嘛。
她转身进屋拿了钱，走下楼梯，恳切地说：荆社长，垦荒种树我支持你，银器不要了，这是一百块钱，你拿去用。
荆疏远不好意思收钱，钱明珠那几个工资，上养老下养小的，想戴银首饰买不到手，恐怕多半是出不起价。
好家什就得卖给好人。
他大声把冉明翠喊了过来，解开蓝印花布包袱的活结，露出银光灿然的头饰腰饰胸饰，拿给钱明珠看：钱主任，你不买银头饰，我不要你的钱。
钱明珠过来，先不看他手上的东西，拉着冉明翠的手抚摸：荆社长，这是你婆娘呀，好细嫩的手哟。
冉明翠的脸蓦地绯红。
荆疏远赶忙声明：钱大姐，你搞错了，她叫冉明翠，冉家寨的妹儿，是我表妹。
冉明翠不吭声，任钱明珠攥紧了手。
表妹？
钱明珠暧昧不明地笑：表妹好噻，你们苗家么，同辈分的，哪个不是表哥表妹。
她想要说情人也称表哥表妹。
听她这样说，冉明翠心里猛地一动，却不情愿在乡政府里面扯出这些话题，把摊开银饰的印花包袱往钱明珠眼前一递：钱主任，这副银饰值价得很哟。
钱明珠很喜欢苗家银饰，不再打趣冉明翠和荆疏远，忙往冉明翠手上细看。
这套苗族妇女的灿银头饰，有银花大平帽、围裙链子、轮圈、牙扦、手镯、指环、耳环等等。银花大平帽是苗族妹儿在春秋季末包头帕的时候，戴在头上的装饰品，由三大件组成：前后为两块半月形银皮合成圆冠，中空用细丝螺旋构成圆顶形，帽顶上焊的有花鸟鱼虾龙凤蝴蝶等各种图样，装饰有湖绿和桃红丝线编成的花束，如繁花绿叶铺满冠顶，既美观又富有诗情画意，戴时短须在前，长须在后，在集会或喜庆时使用。轮圈可单独佩戴，也有加匾圈、盘圈佩戴的，是颈部的主要银饰品，苗语称轮圈为果公根，因其根儿纤细，又名扭根项圈，轮圈中段成弯弯扭扭形状的围圈，两端做成公母套钩，钩柄上缠绕一二十道凸状银瓣。银饰牙扦挂在胸前右方，为苗族妇女适用的物品，一般重近半斤，长两尺余，牙扦用小银圈儿套挂在胸口，打制的虫鱼鸟兽及植物藤草，连缀其间，下端吊的有叉、剑、铲、耳挖、牙扦、马刀、针夹等小型银器物。围裙链子是苗族妇女的重要装饰物之一，用时，链子的两端钩住围裙上方，把围裙挂在颈上或项圈上，造型奇特而美丽。手镯又称臂环，苗语叫禾抱，镯子种类很多，有的能开合，有的整体连接不能开合。指环俗称戒指，苗语叫旷达，指环也有很多种类，其中最具民族特色，又充分体现银匠聪明才智的，就是冉明翠手上这种四连环梅花套的戒指。它由四个连环组成，每个连环都平折成九十度凸线的形状，装饰着数朵梅花；四环交错，能分能合，戒指分开，不熟悉解法那就无法复原。银耳环为苗族妇女主要饰物，上面一个银环，下缀虫鱼花卉叶片，往下吊船一只，船上首尾各一人，下垂九链，链缀叶片。
钱明珠越看越爱，爱不释手，突然说：老荆，你这套银饰，我要了，价钱随你说。
荆疏远不相信有这种买主，诧异地问她：么个，钱主任，我说一千八百，你也付款？
钱明珠点点脑壳，说：对头。
荆疏远觉得怪了，问：你总得说个理由么。
钱明珠倒没得隐瞒，说了：凭你荆草药，不会乱说的咯，说得多了，就当支持你开荒种树。
荆疏远感动极了，却说：恁格的话，要给钱，我就不卖了。
么个？冉明翠惊呆了，这不是个好机会么，多要她几百元钱，坡上那些事都解决了，免得隔三望四的下盖，找领导要贷款，还受不尽的霉气。
钱明珠却说：我硬要付钱。
当然，这样漂亮的银饰居然都不要！一个不买东西要给钱，一个付钱就不卖东西，乡场里又出新闻了，怕要让街上婆婆爷爷们津津有味地摆几个月龙门阵。
乡场的事情，一句话把人说笑，一句话把人说跳，就看那话儿是朝么方向走的。
因此，钱明珠非要给钱不可：给你钱也不要？
给我钱也不能要么。
借给你也不要？
不借私人的么。
钱明珠当惯主任，就下了强硬命令：么的公人私人，我钱明珠是乡里的主任，你荆疏远是村里的社长，我的官比你大三四级，说要给钱你必须收钱！
荆疏远吭声：我再小也是个干部，农村干部不兴行政命令，要摆事实讲道理。
钱明珠发火：那好，我们讲个透彻。
她换了口气，自问自答：共产党干部是不是该帮助山民？肯定是该帮助；我钱明珠帮助你既然该帮，帮不了人力帮你几个经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荆疏远也理解得迅速：钱主任你说得是有道理，但人是不是该有志气？肯定是应该有的。既然该有，那把银饰卖给你，你买了我的家什，就是给我最大的帮助，我自己也应该有志气，不能高价哄人，你说是不？
钱明珠不禁语塞，只好反复要他衡量，真有钱交保证金？荆疏远斩钉截铁地说，卖掉家具和银饰就有了灵活使用的钱。钱明珠又问他资金缺口太大么个办？荆疏远说县政府还要贷款给他。钱明珠再问他坡上劳动力缺乏支持得住支持不住？荆疏远说起五更睡半夜都要开出荒坡坡。就这样，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个坚持付钱不收物，一个非要收物才收钱，争得面红耳赤的。
他俩一争执，乡干部们围拢过来。他们并不晓得县委书记在帮荆疏远跑贷款。听钱明珠说，他为大面积承包荒山缺保证金，把婆娘和妹崽的陪嫁拿出来卖了，个个很感动。有个干部喊着我们都给他凑些钱去。于是，你三十他五十的，顷刻之间，凑起六七百块钱，通通塞到冉明翠手头。
冉明翠捏着这把钱，傻站在一旁，还在甜滋滋地回味钱明珠的玩笑话。也怪钱明珠这几句玩笑开得过于出格。她想跟荆疏远好，山里不避男女大嫌，与荆表哥走得也近。虽说荆疏远的婆娘黄玉容平时醋意不小，唯独因为自幼看着冉明翠长大的，又是至亲，从不把她跟荆疏远联系起来乱加猜测。今日，这层窗户纸被钱明珠无意间捅破，引起了冉明翠心里多大一潮波澜。
有波澜就会一泻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