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干女进老山,做么?
陆家父女听得脑壳都大了,太阳穴充血,股一股的跳动,仿佛被人掐着在拧。
陆猎坚决阻止:你不要命了,老山是座迷魂阵,连哥子摸进去打猎,就像遭了魇,差点儿转不出来,你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一个人进去?
再也顾不得追究他在逃酒。
陆晓叶也劝他:荆叔,何必为了省钱钻老林子,大不了找亲朋好友借几个,二回慢慢还他们就是。
荆疏远紧摇着头:么个办法没有想尽,要是还有点儿办法,我绝不冒这个风险。
他又想想,觉得自己说得太怯懦,便端起了酒杯,一口喝干:叶子,人人遇到危险都想活命噻,可为了活命又不得不拼命,要是喊你选择,你去不去拼命?
陆晓叶想想:我还是选择活命。
荆疏远说:就是,拼命之下,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活命,活得好一些;另一种是没命,如果不拼命,你活下来会很苦呀。
陆晓叶低下头,轻声地:那也没得办法,就好比我,爸爸打猎去了,有流氓坏人要欺负我,我又打不赢他,莫非硬是拼了命不要,跟他打呀?
扯到这个话题,陆猎也不提劲了:兄弟,遇到好几回了,还有那些来旅游的城里人,看到这妹儿长得漂亮,就起歪心要欺负她,多亏我回来得快,没有让他们占到么便宜。
又重重地感叹:世上歪心眼的人多呀!
荆疏远咕噜噜喝下杯酒,抹抹嘴巴,各人主动斟满,再问:你么个办呢?
陆猎仰头倒杯酒下肚,夹了一筷子菜,悬在空中:我先想喊她回外婆屋头住,但是隔得远,现在街上、农村的儿娃,还不都是一窝野狗,外婆年纪也大了,一个照看不周到,还不是遭他们叼去,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也不咀嚼,他一口就把肉块吞下。
陆晓叶学着父亲,大口地喝了杯酒,头一甩,把搭到后背的辫子甩回胸前,插嘴:我愿意就在山里,拼了命,没得人敢欺负,不信硬是没得人帮我。
她说着,想起前几天来的冉岩生,突然脸红。
陆猎不以为然: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没得白的,嗯?你妹儿家家的,喝恁大杯酒做么的?
看见陆晓叶大杯大杯地喝酒,陆猎就抢她的酒杯,陆晓叶坚决不给。
她还说:妹儿家么,妹儿家就喝不得酒了?山妹儿,各人想做么个做么个!
陆猎急了:不是不要你喝酒,是喊你少喝点,喝浅点。
陆晓叶很自豪地说:有志不在年高,喝酒不分男女,只要喝了不醉,就尽量喝。
听陆晓叶说得豪迈,陆猎不住地使眼色,要她在荆疏远面前斯文一些。荆疏远却拍着巴掌夸奖叶妹儿是虎父无犬女。陆晓叶越发得意了,挽起碎花点点的棉布袄袖子,就要跟荆疏远划拳估子。陆猎连声抱怨,说无人管你,野得像个儿娃,疯得像只灰斑兔,犟得像你老子当放牛娃的辰光。说着说着,陆猎伤心了。陆晓叶大声抽泣:都是妈死得早,没得人管我,受恁多的委屈。
直哭得陆猎心下恻然。
荆疏远看到盟兄着实为难,陆晓叶也十分可怜,豪气上冲,便提出:大哥,叶子,么个天下乌鸦哟,有我荆家寨为你出头,黄荆村没得哪个毛脚儿娃敢欺负你,就喊叶子到我屋,去乡初中读书!
陆猎大喜:真的呀,你莫哄我哟。
这是高兴很了说出糊涂话。
陆晓叶喜出望外:荆叔,你说话算数么?
荆疏远理解他父女的心情,斩钉截铁下言语:笑话,我荆疏远从来说话算数,不信,问问你老汉!
说着,直直地指着陆猎,反倒要他作证。
陆猎连声证明:就是,就是,老子跟你荆叔,自从穿开裆裤就认得,都有三十多年了,你荆叔说话,就是青石板上钉的银钉钉,肯定作数的。
陆晓叶赶忙走到荆疏远面前,突然跪下,重重给他磕头;荆疏远把她一把拉起,妹儿顺势靠上他肩头,荆疏远连声说:你做么个?你做么个的?
发现自己正拉着人家偌大妹儿,他顿时慌了,慌得搓手顿脚的发傻,猛地想把陆晓叶推开。
陆猎看见这一幕,突然触动了灵机,伸手硬拦住荆疏远,让陆晓叶扎扎实实磕了八个响头:兄弟,我把叶子交给你了,不晓得今后你要担多大责任,受她小辈儿叩的几个响头,也是应该的。
外面风吹得树叶哗哗地响。
见荆疏远张嘴欲言,补充说:你等我说完了,叶子这妹儿,从小就没得兄弟姐妹,干脆领去,给你当干女!
荆疏远大吃一惊,心想:俗话说得好,认了干女当捡个仙女,我荆疏远行得正走得直,倒不会有么个花花肠子,但这是个人呃,是人就有无数的啰唆麻烦事情呃,将就得了她嗦?再说,屋里头现成两个女,还有些顾不过来,再添个干女?想着想着,口里可就出了声:怕不得行,怕是不得行么!
陆晓叶一听,以为荆疏远怕认干女,连寄读的希望也要落空,连忙喊:爸爸,爸爸,你跟荆叔说个一清二楚么!
她使力摇荆疏远的手臂。
陆猎心里也是一沉,闷声发问:荆草药,你嫌我这个妹崽是山里妹儿,不懂事?
荆疏远忙回答:不是,叶子乖得很。
那就是你我的交情不够深?
你我交情深得像坡脚的龙泉潭,深不见底。
那是弟媳妇不会同意?
黄玉容是个贤惠人。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今天不答应,叶子你就尽跪到!
荆疏远慌了,连忙补充:这,么个要得呃,还是先起来了,莫把脚杆跪痛了嘛!
听起来,荆疏远像是心痛陆晓叶,其实他又耍起草药医生的射招儿:只要陆晓叶一站起,再大的乌云也就化成霏霏细雨,荆疏远也就没么个责任。
他毕竟承包了八千亩荒坡。
开荒种树同兄弟义气比较,还是前者重要,荆疏远不得不耍起花招儿。这就是山民和猎户在本质上的区别。山民凭精耕细作劳作,猎户凭一时运气猎取;山民家庭观念极强,猎户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山民居住固定难移,猎户不受任何拘束;山民日出而作、日没而入,猎户熬更守夜、昼夜颠倒;山民虑事在先,猎户不管不顾;山民随机应变,猎户木讷刚强。其实,仅仅凭了荆疏远与陆猎的关系,收不收干女儿,这陆晓叶莫非还跑得脱,她早就是荆疏远的亲姑娘!
陆猎是个耿直汉子,跟荆疏远多年相交,晓得他虽是有肩胛敢承担,要犹豫多久才能下决心,因此软取不如硬求。他说:兄弟,我恁大个女都放心交给你,你莫非还有格外想法?
这句话说得大了,荆疏远可不敢承担,他掉转念头:恁格,干女儿我收定了,叶子你先站起!
陆猎跟陆晓叶使个眼色,她大喜过望,咚咚咚地,又在地上磕足八个响头,恭恭敬敬地叫声荆干爸,麻利地爬起来,继续说:我去跟你端饭来吃。
然后,欢天喜地的,一溜烟钻进灶屋。
陆猎也是大喜,望着妹儿的背影吼:给老子也端碗饭来!
自言自语说:有了干爸爸就忘了亲爸爸,天下妹子都一样么,兄弟,你好福气!
说着,就哈哈大笑。
荆疏远此时也想通了:再有么个忌讳,格老子,认都认了,莫非我荆草药说出去的话还轻易收得回来嗦?既然收不回来,干脆高兴一些,莫丧脸丧嘴的伤了人。他接着爽朗一笑,说:大哥,你硬是便宜占够、好话说完,夸女儿也不是这种夸法。我问你,么个是我有好福气?
陆猎狡黠地回答:恁乖的大姑娘,从这阵起,就是你荆疏远的女了么,今后孝你敬你侍候你,你还不满意呀?
荆疏远说:我当然满意。
陆猎又说:你满意?满意就莫说得个气鼓鼓的,老子养她十六七年,说送你就送给你,酒也不喝一碗,衣裳也没有要两身,莫非反倒相当于借你谷子还了糠壳?
荆疏远哭笑不得:大哥呀,你是不晓得,我如今是骑虎难下;要是往常,你不愿意我都要硬认干女,如今认了,怕苦了妹儿。
叶子连根根、十指连心心,陆猎把陆晓叶交托给荆疏远,本来放心得很,突然听说亲姑娘会去吃苦受罪,倒是真吃惊了。连忙问:为么的?
荆疏远一五一十的,把过去发生的事摆给陆猎听:马文书如何冒雪上山,村民大会上如何角力吵嘴,冉毛狗如何耍奸摆滑,马文书如何激将他独力承包,夕书记如何对他具体支持,山民如何跟他签订承包合同,乱石坡上开荒如何地艰难,自己又如何卖掉家具,贷款还没弄到手如何预支付了工钱,自己又如何冒险进山采种。
听得陆猎两父女血脉贲张,唯独不敢出大气接口开腔。
直到荆疏远说完,陆猎拍手称快:好!兄弟,这才是真正有血性的好汉子!
陆晓叶放下手中端过来的饭菜,表情率真:荆干爸,你要不嫌我年纪小,么的都没得,还是有把子力气,多少都给你帮得上忙。
她转身要去找趁手的家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