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正说闹热,黄玉容背水回来了。
苗家妇女喜欢用一种有大半人高的木桶背水,把背桶往肩膀上一掮,桶底抵着髋骨,桶沿却高出脑壳许多,歇气的时候用一支木杵作支撑。
黄玉容看见冉岩生正扭着荆叶儿摆龙门阵,心头明白,不开口说破,径直把水往灶屋背,边走边问:岩生呀,好几天了都不见人,逡到哪里去了么?
冉岩生连忙进灶屋,帮她下背桶,故意提高声音:也没有上哪里耍,就在沿海、中越边境逛了几天。
然后,他殷勤地接过黄玉容递来的水瓢,一瓢瓢舀了少半桶水出来,再从她背上把背桶抱下来,搁在缸沿,转身问黄玉容:黄婶,还背不背?
黄玉容晓得他想要帮忙,看看水缸也要满了,就说:够了,你出去跟叶儿摆龙门阵么。
冉岩生把木桶一侧,哗啦的一声,将背桶里剩余的水,全部倒入水缸。
黄玉容跟冉岩生回到院坝,荆叶儿还等着,想详细了解冉岩生外出的稀奇事,她问:岩生哥,听荆干爸说,你又跑到外头,被外国女人骗了?是么不?嘻嘻。
冉岩生顿时脸红脖子粗,一副羞恼神态:你荆干爸就是乱说!我冉岩生是正正经经的好人!受骗只会有一回嘛,何况那个时候我才十九岁,么事都不懂。
荆叶儿见冉岩生憋气得脸红,也是好笑,不晓得该如何说,还是说了出来:还表么个清白哟,我又没有审问你,难道是说到痛处,你忍耐不住了么?
冉岩生很怕在荆叶儿面前丢脸,对荆疏远非常生气,更怕面对荆叶儿那双又清又亮的眼睛。他眼睛滴溜溜一转,就从袈裟袖子里,神秘地掏出个精致匣子,对荆叶儿说:叶儿妹,来,来。
荆叶儿狐疑地问:来么个?
妹儿天生疑心大,荆叶儿这时隐隐猜出冉岩生的来意,一张俏脸慢慢变得绯红。冉岩生不怀好意。她虽然是个敢作敢为的大姑娘,还是不大懂得,任何男人,都可以用一句话打发:我不。
冉岩生见荆叶儿的脸红得像艳山红,心里冲动再抑制不住,径直上前,拉住荆叶儿软软的双手,把匣子递过去,还怕惊动荆疏远:把手撮起,我给你买了个家什,是那些城里妹儿最喜欢的。
荆叶儿越发脸红,手儿被该死的冉岩生捉住,人软得只有扭脑壳的力气,她就扭转脑壳,蚊子声音一样细细的:我不要,才不会受你的骗。家什儿?我不多于稀罕,我爸爸说,城里妹儿喜欢的家什儿不大干净。拿来我看么!
她侧侧地扭开脑壳,把乌黑的盘头对着他。冉岩生陡地看到一盘辫子,像岩缝里的乌梢蛇,吓了一大跳,待伸手捉得,感觉是妹崽又粗又长的发辫儿,轻轻抚弄起来。荆叶儿心跳得厉害,却不好意思扭头,任凭他抚摸头发,再来强捉自己的手。
冉岩生松了手,掀开匣子,拿出一只镶着红黄蓝三色假宝石的蝴蝶形金属发夹,塞到荆叶儿反背在腰杆儿的手里:叶儿妹儿,你戴起肯定好看,不信你试。
荆叶儿仍在撒娇:我不试!
她身子就要全转过去,避免那背时的冉岩生一时冲动,克制不住了,做出么个进一步的非礼动作。
偏偏荆疏远这时从里屋走出来,听到这个试字,以为是冉岩生给荆叶儿买了衣服,想起这侄儿的聪明机灵,心情好了些:试么个?你还没有走么?我来看。
发夹是苗家青年的定情物,独立于银头饰之外,表达儿娃对妹崽的爱慕之情。这几年,发夹越做越精致。材料由塑料至金银,图案由线条到物形,贵重发夹镶有宝石,还有用稀有材料做的。心灵手巧的儿娃,打磨了山里的五彩石,嵌上别针套儿,显得至诚,妹崽特别喜欢,心甘情愿地跟他们钻巴茅笼。
荆叶儿背着人,没看到匣内东西,冉岩生一递过来,她摸到像是胸针手镯家什,被荆疏远一问,顿时不好意思:没得么的个。
伸手抓过匣子,躲进屋里。
冉岩生赶忙打岔:荆叔,我错了,我不该胡思乱想,我来给你请罪,我愿意先跟你学种树,再不到外头流浪了,有了本钱,再说接婆娘的事么。
心想:接荆叶儿当婆娘的事,恐怕主要是荆疏远在作怪,也要他做主,想要荆叔松口,就得投其所好,多说找钱种树的事。但是。他还是怕荆疏远,毕恭毕敬地,又向他敬一支555香烟。
荆疏远对冉岩生多年教育,此时见到成效,心里委实得意,他拍拍冉岩生的肩背:这就对噻,苗家靠山吃山,当初你还恨我罚你,要到越南去当华侨,发财没有?没有!人凭土地虎凭山嘛,你还是安安生生的,在黄荆村种树。
冉岩生连连点头称是:是是,荆叔,你大人大量,帮忙帮到底,送佛上西天,教我种树嘛。
荆疏远轻易收服了这个犟拐拐,也是自以为得计,在火铺上方坐定,搭起二郎脚,故意摆架子。
他晓得冉岩生心野,得把他套牢:教种树嘛,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得有条件。
冉岩生满口答应:么个条件都要得。
荆疏远心想:莫说你娃娃,冉笋壳那些成了精的耗子,也斗不过老子,算你精得像个鬼,也要喝老子的洗脚水。他说:那就好。你听抻抖了,我教你半年,你给我打十万个树窝儿!就在你屋背后的山坡上,那是你自己撂荒的承包山地。
冉岩生万想不到这么交换,半点思想准备都没得,可是想讨好荆疏远,只有咬到牙巴认,大声地讨价还价:十万?荆叔,我也是个人呀,不是机器,还要种包谷,要喂猪,接媳妇儿。
荆疏远当然要比他的声音更高:吼么个?你吼么个?你接么个的媳妇儿?和尚当到头,还俗了?老子屋里只我一个男人,半年还要打十万个窝!怕困难就算啦,合同作废。
冉岩生倒不在乎种树合同,荆叶儿那亭亭玉立的乖模样儿,左右招摇,像春日放的风筝,实在舍不得,急忙了:荆叔,你么个说翻脸就不认人?
我不是翻脸,荆疏远否定他的说法,瞟一眼接着说:是喊你回屋开荒种树的,你明年栽几亩树苗,再喂上两头肥猪,接不到媳妇儿你找我。
冉岩生大喜:君子一言,不,荆叔一言?
荆疏远沉下脸色:驷马难追,你先把这身和尚皮子剥了。
要得。冉岩生答应得十分爽快。
荆叶儿怕他俩吵架,站在门背后听,先还有点紧张,听荆疏远说他和尚和尚的数落,就感觉好笑,笑到后头,实在忍受不住,嘻哈大笑起来。荆疏远正准备教训荆叶儿怎么恁不稳重,再看冉岩生一身打扮,也仰头大笑起来。黄玉容不明白他们为那样笑得这么开心,走出来一看:还以为吃了笑和尚的尿,原来是笑岩生当假和尚。我说岩生娃儿,你不会换身打扮?再穿和尚衣服,怕媳妇儿都找不到么。
冉岩生这下惊慌,暗自责怪:么个鬼迷心窍的扮和尚,么个不好装,偏要装断子绝孙的和尚。
他终于应承:好吧。
荆疏远站起来,手一背,把干部架子搭够,吩咐冉岩生:明天放牛时辰,我准时到你自留坡上,见不到人,我扭头就走。
冉岩生垂头丧气地答应了。
那些自留坡在半山腰,跑昆明前,因为佩服荆疏远搞承包,包了连片荒山五十亩,只不过没有动手开荒,搞慌了就跑。当时听冉毛狗吹嘘,爸爸冉大学当初支援越南,没有回国,恐怕成了大富翁,因此跑出去找人的。冉岩生耍了心计,怕村干部追出来找寻,跟冉毛狗丢下一句到重庆打工的话,跑到昆明。他在滇池帮人摇一阵船在西双版纳割一阵橡胶在大理苍山采一阵茶叶,边做苦工边寻找机会越境,没想到政府说云南是毒品通道,尤其是中越边境管制得特别严格,跑不出去,急慌了就找到发廊里那些说话糯糯的越南妹儿,企图混黑道出境,结果富翁爸爸没有找得到,打工的几个血汗钱,被发廊妹骗得一文不剩,回到家乡满山遍野乱跑,窜妹崽逗小嫂子吃豁皮。遇到荆叶儿,这妹子欲迎还拒,反逗得他心火斜窜,发誓要接回屋做婆娘。偏生荆疏远装怪,反复揭发他的丑行,使得荆叶儿虽有报恩之心,却在水里看岸上人挨晒耍,不愿付诸行动。
冉岩生再想不出办法,除了接受荆疏远要挟,还能做么的:要是拒绝他,舍命救人的情分半点儿都留不下,恐怕还要毛焦火辣的看着外人享受。
他把心一横,认了,山民还怕上山!在自己那狗窝般的茅屋,胡乱蹷一夜,天蒙蒙亮,就上了山坡。
那时,起了一阵浓雾。
大雾从崖底、从乱石坡、从荆棘丛,不绝如缕地飘出,慢慢裹成团、连成片、散得遍山遍坡罩满了。弥漫的雾,把一切遮盖住,再也看不清山、看不清路、看不清楚周围。
冉岩生算准时间,等荆疏远同时,一心想等荆叶儿牵牛过来,死死守在半坡路口。隔了没得多久,荆疏远先来了。他要彻底改造冉岩生,树立一个自愿刨树窝儿的典型,煽动山民的种树热情。看到冉岩生早早候在路口,老老实实地等着自己,心里高兴,跟他开玩笑:岩生,你恁早就来了,不是不可救药嘛。
冉岩生坐在湿漉漉的雾里,虽说目的是看荆叶儿牵牛放牧,还是把头发衣服鞋子濡得浇湿,荆疏远只认为他并非不可救药。冉岩生心头不高兴还不敢说,怕荆疏远不教他,少了到荆家看叶儿的借口,只好应付着:荆叔,我这种人,也不是重庆大阳沟菜市的鲫壳,恁格就死定了的哟。
荆疏远听出他的明显不满,却不见他的气,拍他脑壳两下:儿娃家家的,要忍得气受,莫像吹得鼓胀的皮球,一戳就跳。
冉岩生心想:你开口就是不可救药,我又不是杂皮二流子。他晓得荆疏远对自己偷跑云南的事不满,想不通的是:发财之心人人都有之,找个百万富翁爸爸回盖,也不为错,荆叔计较个么?
冉岩生不应声,荆疏远明白他在动脑筋,不再多说,指点了打树窝儿的要领,就去忙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