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夕书记沿途走村串户,拢了乡政府,日已西斜,南新民他们百般劝阻,留在政府的招待所过夜。杨武雄问他在哪里吃晚饭。他说按照老规矩,只在食堂宵夜,不去街头巷尾扰民。
其实,食堂大师傅比街里食店师傅,手艺要高得多,起码是食材新鲜,调味品正宗。
乡里几大班子成员,都来陪市县领导,足足摆了三桌席。黄凡有些忐忑不安。夕书记反倒说,就当他们聚餐,黄干明日一早要走,以这种形式跟乡干部见了面。
说完,他拉着黄凡,到主桌上方坐起,招手把黄云丽叫过来,吩咐了两件事:晚饭后加班搞材料,再有,搞几瓶苦荞酒,让黄干事尝一尝。
黄云丽答应一声,出去了。
外面干部听说夕书记主动要酒喝,欢呼雀跃,俱是心里认可:这样的书记,不摆架子,才是我们的好领导。
这也表示夕应禄书记好酒量。
果然,酒过三巡,乡党委书记南新民、乡长杨武雄、纪委书记陈再明、妇联主任钱明珠、组织委员苏安、派出所长黄公安、林业站长张明安单独敬了酒,干部们就怂恿黄云丽跟夕书记单挑。
夕书记为了难,说他不能跟女同志斗酒。乡干部们就起哄。黄云丽镇定地说,夜晚要加班赶材料,也不敢灌书记酒,就我喝三杯、书记喝一杯,要得要不得?夕书记被她激起了斗志,说小黄同志你小看人,我酒量不大,酒品很好哟,酒个嘛、喝个嘛、醉个嘛,可不能睡觉呀,你、黄凡和我,三个人,今晚黑醉草吓蛮书,何如?
顿时,乡干部一阵欢呼,黄公安取了酒杯来斟酒。夕书记一看是三两杯,倒担心起来,问小黄喝不喝得,整醉了,黄干跟我两个,又得留一晚黑哟。
南新民调侃说:那就把云丽同志灌醉,好把书记多留在乡里住一天。
说得黄凡和干部们都笑了。
黄云丽跟夕书记一对一比酒,她先取一杯,仰脖子喝下,亮了亮酒杯,先干为敬。
夕书记取一杯来喝了。
黄云丽取了第二杯,说了几句话,这杯酒,是代表村干部敬书记的,有了夕书记的深切关怀,荆疏远才能顺利承包,他跟我说,务必代他跟书记敬杯酒!一下,全都倒进了嘴里。
夕书记端起酒来,就说,对了,我想起件事,荆支书那个荒山承包合同,赶紧拿到县上公证了,不要耽搁嘛,小黄,就由你协助他来办?黄云丽连忙答应。夕书记也很豪爽,摇了摇颈子,把一大杯酒喝了下去。
黄云丽喝第三杯酒,没有说话,只是欲有所求般的,飞快看了夕书记一眼,立刻把眼神挪开,默默地喝下去了。
夕书记察觉到她的异常,笑吟吟的,端起了酒杯,一时踌躇,在想说几句什么话再喝。
南新民以为他怯酒,挺身而出,说:书记工作劳累,不必喝恁急的酒,我代书记喝了这杯吧!
黄云丽有些失望,强咬住牙,把话挤了出来:要得!
乡干部们不好意思表态。
夕书记开玩笑说:新民,几年不跟我,就把我的性格忘了,宁愿苦干、不愿苦熬,莫说这杯小酒!
这话豪迈。
乡干部哗哗哗拍手,嘴里不由自主地赞美,喝呀,好酒量,我们的好书记。
夕书记噶地,长龙吸水似的,把酒喝了。
南新民暗暗担心,这苦荞酒,加了蜂蜜的,喝下去不辣,后劲儿充足得很,便跟干部们暗使些眼色。乡干部都是飞精飞灵的角色,党委书记暗示,便都礼节性地来跟夕书记敬酒,不像黄云丽那样大杯痛饮了。
饭后,夕书记逸兴遄飞,兴致勃勃的,把黄凡和黄云丽叫进了屋里。黄云丽喝得脸色酡红。黄凡没喝多少酒,拿起采访笔记本,跟黄云丽分坐两边藤椅,开始了采访。
黄云丽先介绍荆疏远承包的大体情况:要说疏远同志,思想觉悟挺高,承包八千亩荒坡,乡里都没有听说过谁有胆量,他承包了,还想出几多办法,大半年时间,就栽上了千多亩树,苗圃的种子也出芽了,下半年就可以移栽。
黄凡对其中几个细节不清楚,专门提出来问:我不明白,苗子才长出来,怎么就栽了千多亩?
黄云丽嫣然一笑,说:他们没介绍清楚,树苗是后来买的,就是夕书记协调的那笔贷款。
黄凡恍然大悟:哦,夕书记早就介入了!这是个新闻点,把种树过程提前了,起码提前两三年。
黄云丽说是。
黄凡又问贷款:夕书记,县上对承包大户,都安排了贷款?
夕书记回答:没有,只是荆疏远,他承包了荒坡,又怕上了政府的当,决定找个靠山,县上,我的官最大,他就找到县委来了,问我愿不愿意给他当有力靠山,我说愿意,就帮他办了几件事。
黄云丽觉得,他有些在表功。
黄凡大感兴趣,说:慢点,书记你说,荆疏远当时也怕?
是嘞。
怕政府给他上当?
现在看呀,是天上掉了个东西,他接到了,不晓得是金元宝,还是石头,要找个鉴定师,就找到我了。
你是怎么鼓励他的呢?
县委决策,承包荒山、植树造林是我们山区县的发展方向,所以才大规模开展林地承包工作,可以预见,二三十年之后,本县林业资源将领先全市,成为支柱性产业。
黄云丽见他讲话,眉眼舒展,整个人充满了自信,深深蕴涵着力量,不由得着了迷,希望他多讲几句,甚至一直讲下去,自己能够从中获取更多的知识。
黄凡整理了一下思路,又问黄云丽:听你意思,荆疏远用贷款买了树苗,采访中,南书记告诉我,担心黄荆村私分贷款,他们全部买成了树苗,就是指的这批树苗?
黄云丽突然哽住了,说:是的,栽到坡上了,成活率很高,规范化种植。
黄凡抓住不放:为何要买成树苗呢?怎么不由荆疏远去买呢?乡林业站用贷款买树苗,今后由谁还款?
黄云丽顿时瞠目结舌,不晓得怎么解说才好,暗恨南新民鬼迷心窍,做了亏心事,就要霉运当头了。
可她得首先面对。
黄云丽抹一抹鬓角,做出一个羞涩的女儿态,意思是不大方便说出,说了,乡领导会不会说我背后告状,夕书记会不会担心遭你捅到市委组织部去,你怎么能问我呢?
许多时候,不言,是最好的推托。
黄凡不为己甚,缓解了提问,说:黄书记,你当然不知道,政府工作有很多复杂关系,只要钱到了手中,倒不在乎如何来的。
夕书记也发现问题了:我要求春节前放贷,怎么三月份才买,小黄你告诉我,南新民把贷款弄到哪去了,他格老子的?
黄云丽发现夕书记有些醉了,骂了句粗话,脸涨得通红,解开了两颗棉衣领扣儿,便有些慌乱,说:南书记怎么会卡贷款,何况,贷款下到林业站,怕村里干部眼红,就拿去订了树苗,才栽得么个整齐的么。
夕应明根本不信,一把撕开棉袄,大步在屋内走来走去,神情凶恶得怕人。
黄凡觉得他是酒劲上来了,连路都走不稳,踉踉跄跄的,便说自己累了,采访也差不多了,要回房间休息。
他就走了。
黄云丽没有离开,得跟夕书记解释说谎的原因,说:书记,那贷款因为乡政府年底发不起奖金,挪用了三个月,后来有钱了,半是遭黄荆村当成保证金扣了,半是以保护为名,买了树苗,使县上查不出来。刚才,当着黄干事的面,我不晓得说不说得,就没有坦白。
夕书记陡地停住,恶狠狠盯住她,眼前一片模糊,有个想法在提醒他:黄云丽说得坦然,不是说谎,她根本没有理由说谎。
黄云丽怕他那锐利的目光,很霸道,有些让女人心慌的因素,就心领神会了。
夕应禄挪近床边,心头毛躁,有个事还要交代,竭力把想法说了出来:我告诉,你呀,荆疏远这,个材料,有价值么,值价,你懂不懂,值价,就是有价值,你要好好写。写好了,你很能喝酒。我调你到县上,做接待,管接待工作。怎么,才写得好材料,有价值?写材料要拎起来写。
话未说完,砉地倒在床,一会儿,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黄云丽不敢挪动他。等他睡熟了,她拉开被子,盖在夕书记身上,自己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她心头好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