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阿斯朗听不见,知道王清仪也听不见,但他不一样,他能听见,至少他觉得他能听见——那些扭曲、可憎的怪物藏在墙里,藏在天花板上,藏在通风管道中,藏在地砖下,它们充斥了整座建筑,以某种令人难以想象的形状包围着自己……不,他不愿去想象,不愿再看到那些魔鬼的丑陋模样。
现在,林飞羽只想要赶快找到一个交通工具,哪怕是辆手扶拖拉机,然后离这个即将成为“饭馆”的地方远一点——越远越好。
穿过急救通道,他的小小愿望距离现实只剩下一门之隔。
但这偏偏是一扇林飞羽怎么也打不开的金属门——质地优良,栓锁紧扣,在门楣上还打着醒目的钢印:
“MADE IN CHINA.”
“妈的!”他叉起腰喘起粗气,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一定得炸了这厂!”
阿斯朗舒展臂弯,轻轻将怀里抱着的女孩放下:
“我记得你不是有把万能钥匙吗?”
林飞羽扭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王清仪,依旧是大口大口地喘着:
“我试试,不一定管用……”
说着,他挎起步枪,张开嘴,干咳了两声,正准备把那粒精巧的小玩意儿吐出来。
“你还当真了啊,工程师,”阿斯朗一步向前:“省省劲吧,这里让我来搞定。”
她“刷”地弹开手背上的刃爪,摆开弓步,横着将刀片插进门缝,在一阵上下齐手的折腾之后,她向后小撤半步,用肩膀将一扇门扉狠狠撞开。
车库不知为何没有断电,亮着大灯,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混杂了金属感和鲜血的诡异气味,让人很难想象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没有救护车,当然也没有手扶拖拉机,整个车库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横在三人的面前,正对着紧闭的铁闸门,几乎占满了整个视野——
一辆崭新的消防车。
在最初的谨慎之后,林飞羽确定车库中没有异物——至少是现在,这里很安全。
他放下枪口,指了指消防车:“你会开这家伙吗?”
“你问我?”阿斯朗故意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王清仪:“问一个连驾照都没有的人?”
“你身为特种部……算了,当我没问。”
林飞羽走到车门前,试探性地扭了一下门把——竟然没有上锁,就在他长出一口气,觉得“得救就在眼前”的时候,车库闸门外“咚”的一声让他又重新紧张了起来:
“喂……那是什么?”阿斯朗面露忐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敲门……”
又是“咚”的一声响,比刚才还要沉闷,听得林飞羽心头一颤。
“反正不会是圣诞老人,”林飞羽又卸下肩头的步枪:“你赶紧上车,我来和他打个招呼。”
撞击的声音突然开始密集起来,整个闸门都像是要被掀掉似的开始剧烈颤抖。
阿斯朗压住林飞羽的枪口,将他轻轻向后一推:“赶快去发动车子,我来挡住它们。”说着她便翻起别在后颈处的头盔,迅速戴好,俨然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林飞羽本想争辩,却马上就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确实应该老老实实地去发动消防车,把可能破门而出的怪物全部留给阿斯朗——至少在CATS装甲的保护下,她不用担心会被侵蚀,而且以之前河滩上的战斗来看,以那些水晶怪的身手,还真不一定能碰着阿斯朗。
林飞羽握住王清仪的胳膊,将女孩轻轻拽到自己跟前: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对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意识还算清醒:“我还好。”
“你会没事的——”林飞羽帮王清仪抹去额头的汗珠:“我保证。”他将女孩缓缓托起,想要送到消防车的副驾驶座位上。
“不,别……我自己能动。”
女孩扭动着身体,用双手攀住车门的边框,挣扎着离开了林飞羽的臂弯,虽然有些笨拙,但还是用自己的力量坐到了位置上。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林飞羽心中暗叹着,不禁失神了一刹那,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疑惑忽然涌上心头。
“你真的还想着要救她吗?”
曾几何时,在某个几乎已经被遗忘了的任务中,冷冰说过这样一段话,刚好与今时今日的场景所契合:
“绝大多数时候,你救不了每一个无辜的受难者,这些人被命运的枷锁所桎梏,有心反抗,无力回天。他们或许不是天生的失败者,却因为上天所赐予的不公正而遭到磨难……任何悲惨的结局,总会有一个美丽的开始,让人产生想要挽救的冲动,这是人之本性,却也是制造更大悲剧的诱因,你如果不想背负那些伤痛和悔恨,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一条完全相错的轨迹——只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冷冰的歪理,在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真切——王清仪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头六亲不认的怪兽,丧失理智到不得不亲手将其解决了。就算她能侥幸逃离裴吉特岛,也不一定就可以治得好,依旧会带着可怕的伤痛苟活于世——或者成为试验室里的标本。
更糟糕的是,如果她离开了这个封闭的、被大洋所环绕的小岛,进入人山人海的内陆,很有可能会成为新的感染源,造成无法估量的毁灭性灾难。
亦即是说,现在林飞羽所作的决定,绝不是只关乎一个少女的性命,也许“救她”这样一个看起来合乎良心道德的选择,却会导致截然相反的结局。
当林飞羽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坐到了正驾驶的位置上,他看了看身边的王清仪,伸手轻轻摁住她的脑门:
“坐好,我们出发了。”
女孩稍稍偏了一下头,避开林飞羽的手掌:
“别担心我……”她有气无力地道:“开好你的车吧。”
“挺要强啊,”林飞羽笑道:“你平时也这么说话吗?对你的男朋友也这样?”
“男什么?”女孩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
“我?”林飞羽耸耸肩膀,用手握住方向盘,目光在仪表盘和挡位之间扫了一圈:“猜的。”
“我……”女孩别过头:“……我没有。”
“哦,那节哀,我不是有意的。”
林飞羽突然发现,这车使用了电子锁——正是“万能钥匙”特别擅长对付的类型,于是两分钟之内,他第二次从嘴里吐出那颗高科技小玩意儿,埋头捣鼓起来。
几米开外,阿斯朗刚刚扳下了闸门的开关,伴随着呼啸的风声,保护车库的最后一道屏障缓缓向上方移去。
女战士双臂相扣,垂于小腹,在消防车前站定。
红光渐现,像夏季的晚霞般映在阿斯朗身前,一边张牙舞爪地晃动着,一边慢慢露出狰狞的本相。
这真是好一群水晶怪,体型大大小小,外貌扭曲怪异,没有一个重样的,完全看不出来在变成现在这副德行之前究竟是什么生物。
它们在闸门外列成两排,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很快就像是被什么唤醒了似的,呼啦啦地一拥而上,朝阿斯朗这边扑了过来。
刃爪离鞘,发出轻盈的脆响,阿斯朗扬起双臂,打开胸膛,第一只冲到跟前的小个儿子怪物就这样被应声斩倒,稀里哗啦地瘫在地上。
实战中第一次,阿斯朗将CATS的运动控制系统调到了极值,在此种状态下,装甲释放出的电流比之前强了许多——毫无疑问,这样做会大大增加肌肉的负担,却同时也让阿斯朗的身法更加敏捷而致命。
左拳轻击,刃尖深深扎进了怪物的正脸,她用力向下一扯,轻而易举便将其开膛破肚,划出一长串像是血浆的东西,浓稠腥臭,令人作呕。怪物虽然没死,但失去了平衡,左右摇晃着向后倒去。这次简单的出拳让阿斯朗稍稍有些吃惊——既吃惊于自己的强大,又吃惊于怪物的不堪一击。
她就像是在篮球比赛中摸清裁判底线的中锋,突然间有了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明白,对于面前的这些怪物,自己才是真正的怪物。
也许是因为电流刺激,也许是因为情绪亢奋,面对包围着自己的怪物,阿斯朗一声大吼,就像是头被激怒的母狮。
她跳跃腾挪,如舞蹈般挥动着四肢,在一片猩红中卷起毁灭的风暴;她高接低挡,像蝴蝶般上下翻飞,在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一个怪物可以跟上她的节奏和速度——无论是两条腿的、八条腿的,还是没有腿的,也没有一个怪物可以伤及她分毫,这些扭曲的红色结晶现在就像是无害的乐高积木,只简单地经过她的身边,便纷纷崩落散裂,化成一段一段大小不一的残肢。
阿斯朗不懂什么功夫武术,也从未与类似的敌人交过手,仅仅是凭借着本能,她精准地寻找到怪物的每一个弱点——每一处可以折断的关节,每一寸可以刺破的肌肤,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将它们全部击倒。
怪物找不到下手的办法,无论是肉鞭的抽击还是从身体里喷射出的水晶刺,都不能贯穿CATS的皮甲,也就没法对阿斯朗造成任何伤害。
胜负立分——在林飞羽打响消防车引擎、抬起头来观察战况的时候,他只看到阿斯朗那屹立在遍地红屑之上的黑色背影。她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地面,那些已经被击倒的怪物仍在挣扎,拼命地向她脚下聚拢。
阿斯朗抬起下巴,与林飞羽四目交投——即便隔着头盔,那沉重的喘息声依然是如此清晰:
“你!哈……哈……还在等……哈……哈………等什么呢?”
林飞羽朝后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上来。这是一辆德产的PZ48型消防车,驾驶室里有两排座位,足够装下六个大男人,但很显然,阿斯朗并不喜欢狭窄的空间,她一蹦三跳,像只猫似的蹲坐在驾驶室之上,然后用力拍了拍顶棚。
消防车的排气管喷出一口浓烟,发出“突突突”的轰响,这个庞然大物噼里啪啦地碾压着满地红尘,从车库里呼啸而出。也就在同一时刻,车库天花板上的通风口碎裂开来,从里面钻出一条巨蟒般的触手——这正是几分钟前林飞羽在值班室遇上的那家伙,它已经大部分晶体化,尖端就像钻头般棱角分明,但在身侧还“黏附”着许多像是生物肢体的东西,看得阿斯朗毛骨悚然。
“我的上帝!”她尖声叫道:“快看那个大家伙!它在吃地上的同类!”
林飞羽当然听不见阿斯朗在狂风中的惊叹,他只是在一片飞沙走石中辨认道路就已经够费劲了。老实说,林飞羽觉得他们挺幸运——还好找到了辆吨位够大的消防车,如果现在三人坐的是辆奥拓或者奇瑞QQ,恐怕早就被吹出路面了。
在不经意的一瞥之中,林飞羽突然发现道路右侧的树丛里有些异样——不是怪物,但比那更加骇人,原本翠绿色的树叶,现在已经被染上了像是果冻似的红泥状晶体,这些异物闪着金属般的光芒,如此绚丽耀眼,让整个林景都美得恍若幻境。
但林飞羽马上就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极端恐怖的场面——显然,红色水晶侵蚀有机物的能力取得了“飞跃”,它现在不只能感染活蹦乱跳的动物,连花草树木都难逃其魔掌。
这也就引出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假设——陨石上的晶体会“进化”,而且速度和程度都远远超越地球上的一切物种,很难想象,如果任由它在裴吉特岛上“发育”下去,最后会变成何种模样。
“第七级生态灾难……”
林飞羽回想起阿斯朗之前提到过的这个词组,不禁生出一身冷汗——是的,若是在这里、在裴吉特无法阻止侵蚀蔓延,那么不仅仅会发生一场字面意义上的“生态灾难”,整个人类、整个地球生态圈都有可能因此而遭遇灭顶之灾。
他用手轻轻抹了一下额头,看到身旁紧抱双肩、面色惨白的王清仪,想说点什么,却又道不出一个字来。畏惧、惶恐、震惊——这个自认为“见过大世面”、自以为不会再被任何东西吓倒的特勤七处探员,现在却是头脑一片空白。林飞羽觉得裴吉特岛上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超越了自己的能力底线,如果说之前他还能表现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淡定——无论是真的还是装的,那么此时此刻,他确信自己正在害怕,而且是怕的要命。
里面的人没法逃出升天,外面的人对里面又一无所知,世界危如累卵,自己却不知道要如何力挽狂澜于既倒——这是一个前所未遇的糟糕死局——对林飞羽来说,一个真正的“初夜”。
“如果是你的话……”
再一次的,他想到了冷冰——想到了那个教会自己一切,却又决绝离去的背叛者:
“现在又会怎么做呢?”
他呢喃着,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