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公是在雨声中醒来的。
细细密密的绿雨,笼罩着苍岭,别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雨的声音。苍苍公迷迷糊糊地做着梦,梦中,有复杂的声音在追赶他。这声音不是具体的物象发出来的,很细密,很模糊。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声音。
他在苍岭的山山岭岭上飞奔,在所有的溪水里和鱼一起躲藏。有时,他的苍苍婆在前头招了招手,笑了笑,等他吃力地赶过去,苍苍婆立马化了,成了一棵树,一朵花,甚至成了复杂的声音。有时是道藤公,他戴着白手套,竖起手指,在嘴边,嘘着说:不要跑,不要跑,先生来了,要你对对子。
道藤笑着,又略带嘲讽的口气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快快地冲锋,不然你完了。
有时是道藤婆,她微笑着绣花,看他一眼,就低了头,似在等待,似在回避。他喊啊,说啊,道藤婆站起来,出了门,刚好苍岭上飘下一片云来,道藤婆回头笑了笑,就踩着一片云走了。
有时是厚土,厚土站在学校的窗前,看着雨中的花树,他在花树下,等待一把伞,厚土笑着,似乎在跟他说:爷爷,你跑进来啊,学校大着呐……苍苍公很累,他不想跑了,他就想靠在花树下,让自己停下来,永远地停下来。他想回头,想对老是跟着他的声音说:我输了,我愿认输。
但是,苍苍婆又飞起来,在天空,向他招手。苍苍婆就像年轻时候那样,两颊红晕,像细雨中的桃花。苍苍婆要给他说什么,可是,苍苍公似乎总是在触手可及的时候,苍苍婆又突然不见了。
声音和疲倦,激起了苍苍公的内力。他喊叫着,继续奔跑。
后来,苍苍公潜入到大龙潭里去,苍苍婆在那里,鱼在那里,他在水中游动着,自由自在的,声音没有了,复杂也没有了。
苍苍公快活得大叫一声。
他睁开眼睛,原来自己是在做梦。
可是,苍苍公一时却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他看着雕花床,看着那些陌生的花饰,他想,是梦么?我苍苍公是不是死了。
苍苍公坐起来,拍拍床,有响声。苍苍公大吼了一声,有回音。苍苍公豁开大口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只是不知道睡在哪里而已。
他下了床,开门出来,发现自己是在苍岭,在自己的家里。雨哗哗哗哗地下着,竹竿子一样直。他站在阶沿喊大麻,喊秋荞,喊红米,喊小麦。
没有人回答。他又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活着。后来,他看到右边厢房的虚楼上,被拴住的老花狗在不安地跑动,苍苍公这才确信是在自己家里,才想起自己昨天拴狗的事情来。
苍苍公进了火铺屋,早饭已经准备在上面的小桌子上,儿子大麻和儿媳妇秋荞已经走了。苍苍公吃了饭,来到老花狗前坐着,呆呆地看着春雨。他抚摩着老花狗,听这满院坝,满村子的雨。这急迫的雨,和后面苍岭山上的龙洞水声相呼应,畅快而豪放。
坐了好半天,苍苍公又找来了斗笠,短刀,渔篓和钓竿。他把斗笠戴好了,扎了腰,别了短刀,打了绑腿,背了渔篓,外罩蓑衣,出门下了村子。
他一家一家地走,并不进屋,看看狗都还拴着,就出了村子,上了卧龙堡。
他站在卧龙堡上,清晰地看到远处山下,那些临时工棚花花绿绿的,雨雾把它们濡染成一些迷茫的色块。一些高台的灶,还有铁炉子——仿佛几十年前安子镇上的土法炼钢炉,远远地,小心地从树林和隐蔽处冒了出来。修公路的人,冒雨劳动着,只是那钻入地里去的矿洞,似乎没有任何的动静。
苍苍公站着看了很久,口里无语,嘴却颤抖不已。他下得卧龙堡来,又在大龙潭边上走动。他绕着龙潭走了三圈,只看到平常的鱼群出水而来,啄了水面的桃花和别的花瓣,又沉了下去。
雨停了,苍苍公抬头看着云雾里的苍岭。底部蓝色,中部白色,顶部粉色,而最高的顶端,却在阳光里,闪着金色。
苍苍公看着,忘记了自己出来要干什么。他恍惚地走着,以为自己浸泡在一种温润的幻觉的环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