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岭上的春天浓厚些了,花树上早开的花有的开始在风里飘飞,但飘得很轻柔,很慢。这柔跟慢,正是一种速度——向绿肥红瘦过渡的速度。
六十岁左右的人以及没有去矿上找到老板挖洞子的人,在阳和的春光里,耕耘着苍岭的田土。水响的声音,使牛的声音,鸟的声音,猪狗牛羊的叫声,人喊人、人和人说话的声音,听去有几分慵懒。
红米是收到大麻的信后就坐了火车往彭水赶回来的。当他回到安子的时候,已经可以坐拉矿的汽车,到苍岭下面的矿地上了。红米出门三年了,三年没有回来,他不相信眼前的变化是真的发生了。当他翻上了卧龙堡,看到苍岭的一切仍然是苍岭的一切的时候,他才相信自己真的回到了家。
红米回来,在大龙潭边坐了一会。他看到潭边插着好几竿纸鱼,心中不解,但看到春风里纸鱼嬉戏作响的好看,也就没有深究。他想跳下去洗个澡,发现水还是凉凉的,就起身去了学校。学校里没有声音,他走拢了,在窗子上,把脸贴着笑。厚土正在教室里走动,学生们正安静地做作业。
红米拍了拍玻璃,学生和老师看到一个人的脸,在玻璃上笑成了一个变形的平面。厚土终于认出来了,是红米。
教室里欢呼起来。
大家都喊:红米!红米!红米走到门口去,问了大家好。红米从口袋里拿出巧克力来,给每个学生一把。厚土对兴奋的学生们说,同学们继续做作业。
厚土把红米带到操场外的石头上坐了,端来了茶。
红米说,你师范毕业了,怎么回来了?厚土说,去年,原来的老师退休了。我正好回安子,我就要求回了苍岭。
红米说,你都长开了。
厚土有些羞赧。厚土就笑了。
红米说,在苍岭长期教下去?只要有学生。现在,学生越来越少了。没有了学生,我就下安子。
厚土说,你回来也是为了挖洞子?红米说,我回来看看,父亲说挖洞子好。
厚土想对红米说红嘴鱼今年没有进山的事。厚土想,红米是见了大世面的人,厚土拿不准红米对苍岭对红嘴鱼是不是还感兴趣。所以就没有说。
红米从水柴家上去,凡是大石巷子两边的人家,他走上去的时候,都进别人家的院坝去看看。家里有人的,他就打个招呼。更远处的,要是看见了,就远远地喊一声。
道藤婆见红米回来了,仿佛是自己的孙子回来了似的,道藤婆放下丝绢,颠着脚,去细屋里拿来花生,硬要红米吃。道藤婆一时把眼镜戴着,一时把眼镜取下,欢喜地看着红米。
红米被道藤婆看得不好意思了,说,婆婆,我长壮实不少呢。
道藤婆说,是啊,三年了,你的眉更浓眼更大了,你现在更像一个人了。
红米说,像谁啊,都说我没有父亲年轻时英俊呢。
道藤婆又戴上了眼镜看厚土,很有滋味的样子。道藤婆说,有的,有的,和你父亲年轻时一个样。而且啊,你的意气,和你爷爷年轻时候,很有几分相似啊。
和爷爷相似?是的。你不知道啊,当年你爷爷从战场上回来,那个意气,真没得说。
道藤婆望着厚土,充满了惊喜和欣赏,仿佛厚土正是从抗日前线凯旋回来的苍苍公。
他和道藤爷爷一个样的吧?啊,不一样的。你爷爷,你道藤爷爷,他们一个武,一个文。各有各的意气,各有各的神采。你现在,就很有些你爷爷当年的样子。道藤婆说着,过来坐在红米身边,拉了红米的手,反复地抚摸着,红米感受到道藤婆的怜爱,像她老而不枯的手,润泽而深沉。
红米咯咯咯咯地笑了,红米说,听说爷爷有些糊涂了?啊,是的,可能是吧,但是,哪个真知道呢。道藤婆若有所思地说。
要是道藤爷爷还活着,他们两个会很投合很开心的,爷爷也不会糊涂了。听说道藤爷爷是为了桥而走的,我不明白,道藤爷爷怎么会为一座桥走了呢?道藤婆偏着头,看着红米笑了。
道藤婆说,这个,你历练多了,就会有所理解的。人啊,除了吃饭穿衣,总会有些特别的念想,更何况是你爷爷和道藤爷爷这样的人呢。比如说吧,我整天绣花,我是要自己用吗?我不过是喜欢绣花罢了。不然,活人的日子,怎么过呀。比如你一天到头总是忙碌这样,忙碌那样,到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哎呀自己怎么总是糊涂地过了一天的?所以啊,人总得有个念想,哪怕那个念想是远处的一棵树,哪怕那个念想,总是悠着飘着不上手。你看到路上那些鱼了吗?道藤婆问。
我正好奇,不知道为什么呢。红米说。
红嘴鱼今年没进山,你爷爷和大家都急了,那些鱼啊,就是厚土送给我们这些老年人的念想。
道藤婆接着说,又说你道藤爷爷吧,他是看上了右溪那桥,一定要修个有特色的来呀,他是看上了那个地方,看中了那桥。他就把一切都放上去了。可是,他没有成功,他是个书生,他只不过是喜欢有那个修桥的念想罢了。所以,他就从桥上走了。
红米还从来没有听道藤婆说过这么多的话。红米肃然起来,他看着慈祥的道藤婆,心里有了某种豁然。而这豁然,却一时又说不得。
红米吃了几颗花生,说晚上再来看她,道藤婆执着红米的手说,出门在外,也是大历练呢,像你爷爷们那样,见了世面,心头就宽广了。
红米出来,专门去了山漆家。他在院坝没有看到印花,就到火铺屋里去。印花坐在火铺上,正忙着针线活路。红米问印花现在病的情况。印花说,你山漆叔去山里挖些药来熬,又吃又搽洗,现在能拄着拐棍走路了。
红米就拿出他在广州买的药,说是新的,给了印花。
印花说,过几天,让你山漆叔给你钱。真麻烦你了。
红米说,我也不知道这药好不好。过去都是按照山漆叔的要求买的。
这个是我找了专家,咨询了给你买的。送你,就是希望你早些好起来。
红米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现在看到的印花,比他离开苍岭时有些不同。印花三年呆在屋子里,又嫩又白又胖,印花脸上的光,越来越明艳。小时候,红米在大龙潭里洗澡时,看到印花婶子和别的女人不回避他们这样的孩子,脱了上衣,像红嘴鱼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红米对印花的奶子记忆犹新。当时,他看到印花坐在潭边,褪了胸衣,把一对雪白的大奶子捧在手里搓洗。红米当初并不惊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自己长了,这个场景,依然清晰地留着,时不时地会回想起印花婶子的奶子来,却又没有半点猥亵的感觉。
红米这样想着,印花努力地要下火铺来,给红米烧开水吃。红米说,婶子,我都到家了,你就坐着。
印花说,你爷爷近来有些老了,不知道他在家不在家。
红米站在自己家的院坝口,欢快地喊了一声爷爷,却无人应答。右边偏房虚楼上,老花狗快活地呜呜着。红米走去,发现老花狗是被铁链子拴住了。
见自己家的老花狗被拴住,红米才想起,刚才走上整个村子来,都没有看见狗。他感到奇怪了,他不知道村子里出了什么事情。
红米站在院坝里,抬头看看屋后高高的苍岭。几片闲闲的春云在苍岭的半腰出没,仿佛是一条条白龙,从那眼龙洞里溜出来在半空里闲耍。
红米看着,发现老龙口的龙洞下方,那棵千年猴栎树在摇动。开始,红米以为是黔金丝猴群从深山里出来了。可是,别处却安静。红米再看,原来,是自己的爷爷苍苍公。
红米惊讶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