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把道藤婆送给他的戒尺从神龛上取下来,把玩了一会,他用戒尺轻轻地击打自己的手心,一股凉意,从戒尺传到手掌皮肤上,进了血脉,一路上行,到了手臂,然后去了全身。
厚土泠然而醒。
至少也有六十年了吧。
厚土想,这把戒尺,怎么由道藤婆收藏着?道藤婆说是一种念想,她是把这个当做念想才收藏的?厚土把戒尺用红绸裹了,放回到神龛上去。
厚土看了一会书,兴奋地走出来。父亲田坎的屋子里灯还亮着。厚土走到窗子跟前去,看到父亲关了电视,靠在床上看一本线装书。田坎身子柔和,脸色温和,似乎被书中的东西吸引了。近来,田坎白天办了庄稼,吃了晚饭,不再翻看古医术,而是看一本线装书。田坎往往看着看着,就笑着睡着了。厚土有次看过,是游仙一类的。都是些短章。
念想。
厚土笑了,父亲是神游到仙与幻的世界里去了。
厚土家的房子在村子的中部,三间正房,左边带一个偏房,右边有一棵千年银杏树。坝子和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一样,是平整的石板。坝子边有些迎春,石臼里有各样兰草、月季和玫瑰,还有瓜架。
苍岭人家的坝子,大多和厚土家一样。
厚土见月色朦胧,就带了电筒,出了院坝,下到学校来。
厚土站在石碑前,看着石碑,他闻到石头的气息和油墨的气息。新碑的气息和老碑的气息虽然不一样,但都有一种坚硬。厚土有一种成就感。
他没有料到,一件事情,开始还小心翼翼地想着去做,后来却很容易地就做成了。
月下的苍岭,像个满身银装的神,看守着天地间的什么秘密。厚土背了手,像一个欣赏者,看苍岭,看村子,看学校,看月下的这一切。
厚土看着,感觉自己和苍岭融合成了一体。
厚土坐到石碑下,看着苍岭,眼睛有些模糊,渐渐地有了睡意。厚土看到,一个披坚执锐的伟丈夫,从月下走来了。
那是爷爷的爷爷们说的……一个神带着一条龙,追赶三个恶魔。神从遥远的东天山出发,一路西来,在一个大泽上空,与恶魔战斗。恶魔逃走,想在莽莽的高山里,和神做拼死的决战。神不知道这是恶魔的计谋,一路打来。神的力量受到了严峻的考验,恶魔几乎就要取得胜利。
可是,神把那条龙变成了一件宝贝,投给了恶魔。在恶魔们争抢宝贝的混乱中,神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把恶魔一一击倒。但是,神自己也没有更多的力量来彻底消除恶魔。神就坐下来,把三个恶魔坐在山底里面去。
恶魔不能动弹了,可是,神也不能走开。
时间发白,冷冻过去。
何任张黄四姓,带着狗和种子,一天从东天山出发,沿着神走的路子,一路西寻,终于找到了神。人们发现,神和他坐下的一切,成了一个整体。成了横空而出的苍岭……迷糊中,厚土听到了山的声音,从苍岭内部发出来,像是风一样,吹到天上去。那声音高远,明亮,带着万物的气息。时而聚合,时而发散。厚土细听时,山的声音收起来消隐了,天空朗阔。厚土松懈了,山的声音又响起来。
这是苍岭的啸声。
苍岭的啸声,是苍岭的神奇。厚土在外求学的时候,给同学们讲过关于苍岭和苍岭的啸声。对此,同学们似乎将信将疑。厚土也就不好坚持。
能听到苍岭的啸声,那是要特别的巧合了。他自己从小也听得少。厚土想,什么是天籁?苍岭的啸声就是真正的天籁。
厚土不愿清醒过来,好让苍岭的啸声,一直响下去。
迷糊中,厚土似乎还听到了人的啸声。那啸声应和了山的声音,袅袅的,离天很近。厚土听到人的啸声里,开始模糊着,后来明晰了,是苍苍公的声音。厚土想,怎么能是苍苍公的声音呢?这样想时,厚土的梦里,果然站出一个苍苍公来。在月下的山顶,苍苍公背了渔篓,扎了腰,打了绑腿,向浩渺的天空做秘密的呼啸。
接着,厚土听到了鱼群的声音。那些高挂在竹竿上的五彩纸鱼,也应和着,在山村里游动。它们仿佛是在自己的水中,欢快而自得。
然后,厚土听到山里的树木,鸟兽,都应和着苍岭的啸声。所有的啸声,仿佛随了山的声音,要奔向一个新的地方去。
啸声渐渐远去,厚土看到,月下的苍苍公,随着啸声,飞向深蓝色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