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漆没有找松木,山漆找了长豆,把镇长的意思说了,长豆说,好啊,这样的钱为什么不找?我还去矿上,让露水在家里,和印花一样,招待客人。比去矿上强多了。
山漆又去联络了三家条件好的人家。
就这样,来苍岭的人,在学校外的公路上,就看到了“苍岭农家乐”“雪峰农家乐”“世外桃源农家乐”这样的牌子。人们来到村子里,按照农家乐的牌子,找到了长豆家,找到了山漆家。他们在村子里,喝着茶,吃着农家饭,看着苍岭的风光,眼睛和嘴巴,身体和心灵,都得到了意外的满足。
几天工夫,苍岭有五户人家办起了农家乐。
一些人家把在广东打工的人召回来。前前后后,回来的人,有十多个。
有了农家乐的人家,把家中的人都分了工:去矿上的,在家种地和接待客人的。三个工种,职责明确。
钱如同苍岭上的龙洞水,哗哗地流进了苍岭人的家中来。
苍岭的人更加忙了。种地,开矿,办农家乐。他们有的还成了临时的带路人,导游。他们把外来的人带进了山里,两条溪水,莽莽森林。无边的神秘之景,而今在苍岭人的带领下,外来人更加欢快。探奇觅胜,人们总是充满了这样的精神。
露水和印花,都把自己的孩子叫去打下手。下了课,水柴被露水叫了回去,紫芹被印花叫了回去。两个孩子,回去帮着母亲招呼客人。等厚土上课的钟敲了,水柴和紫芹才飞也似地从大石巷子里跑下来。一头汗水,衣袖高卷。坐在座位上,身上有油和茶水的味道。
人们似乎把苍苍公给忘了。
苍苍公现在整日里,枯坐在家里,突然安静下来。不说话,不抽烟,不走动。苍苍公早上起来,和大麻秋荞一起吃了饭,就自己烧了茶,坐在火铺上,连坝子里也很少去。苍苍公坐着,从屋后的窗子里,可以看见高高的苍岭。苍苍公就偏了头,靠在板壁上,眼睛望着苍岭。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
苍苍公等到人们都走了,等到村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苍苍公才开始说话。
苍苍公是在给老伴苍苍婆说话。
苍苍公说,你去哪里,去了左溪吗?苍苍公代苍苍婆说,我现在哪里也没有去,我在家里。
你在家里干什么?我是个守家的人。我在家里,看好家中的一切。
没有人来偷,没有人来盗,有什么要看的?神在家里,祖先在家里,苍岭在家里,家在家里。这么多珍贵的在家里,我能不在家里吗?苍苍公停了一会儿,又对苍苍婆说,是我把你拴在了家里。我是山里跑的鹿子,我是河里游的鱼儿。
苍苍公代苍苍婆接了话说,你是山中跑的鹿子,你是河底游的鱼儿。
我呢?我是家中不说话的灶头,我是屋里吹了灰尘的镰刀。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心中的阴影。
不是的,我看到云从山顶落进了溪水,我看到水中的鱼儿上了苍岭。
你是在想着要通神吗?我不是在通神。
你是在山中迷了路,你是在心中丢了魂。
不是的,不是的。苍苍公试图要说清楚。
苍苍公说,我听到了苍岭地下的吼声,我闻到了苍岭地下腐烂的气味。
我也听到了地底下的声音,我也闻到了鸡蛋腐烂的气味。
可是,他们都没有听见,他们都没有闻到。
他们忙着,他们听到了也不说,他们闻到了也不说。他们不比我们。
我要提醒他们吗?我要警告他们吗?啊,那是你的事情。你是男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我老了,我都八十多了,我就要飞了。
这与年龄没有关系。何况你还可以跑动,像林中的晚风,像水上的波纹。
你听到过孩子们唱的童谣?我听到过。我在家里,我看着他们长大,我听到他们歌唱。
我们一起来唱吧?于是,苍苍公就学着白石他们的调子,念唱起来:苍苍公,苍苍公,一天到晚木忡忡。
眼睛亮过牛铃子,走路快过穿堂风。
苍苍公脸上快活起来。苍苍公看着头上的苍岭,脸上快活起来。
苍苍公停顿了一会儿,又找了个话头,给苍苍婆说起来。
苍苍公说,你走了十多年,你还记得苍岭上的阳光吗?苍苍公说时,把身子坐偏了一点。他偏着头,看不到屋檐后面整个的苍岭了。他只看到苍岭的下半部分,只看到龙洞口那里的石壁,看到石壁上那些千年不见长大的古木。他只看到龙洞水,从石壁和古木的掩映转换里,白晃晃地流下来。
苍苍公把自己贴到窗子下去。他找了一个更省力也省心的位置,可以看到苍岭的全貌。
从苍苍公现在的位置看上去,苍岭的高端,主要是刀削般的威严的石壁,一棵古木也没有,一根草也没有。苍岭如同一个全披挂的神人,站在天风浩荡的上空,反射着初夏的阳光。苍苍公不知道那些被反射的阳光,是在什么样的地方落脚。苍苍公曾经猜测过,在正对苍岭很远很远之处,有个冷而暗的地方,太阳照不明白。苍岭其实是把阳光,反射到那个地方去了。
苍苍公代苍苍婆回答说:也许我不知道,也许我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知道是什么意思?知道,是因为我每天都被阳光照着,就如同我在世的时候那样。不知道,是因为我确实不能坚信,苍岭的阳光究竟有多么干净多么明亮。
……苍苍公不断地问答着。每天如此。
在秋荞和大麻回来之前,苍苍公就会说,你走吧,人要回来了,我也累了,我要瞌睡了。然后,苍苍公就真的瞌睡了,安心地瞌睡。
大麻每天回来,看到父亲苍苍公靠在板壁上瞌睡着,心中有些愧疚。
大麻一度害怕地想到,父亲这样突然的安静,突然的清晰和正常,是不是死亡的影子已经罩住了他的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