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苍岭的人都来到学校里。道藤婆、黄木瓜和那些年岁大的,坐在操场正面的前部,靠着石碑。老人的前面到学校阶沿黑板之间,是活动场地。其他的人,则分别站在两旁。
天已经黑了,青蓝的光,从苍岭之上泛滥开来,盛夏的星星,开始在天空聚集,秋天银河的雏形正在形成。操场上安静下来,只有鸟的叫声,虫子的叫声,动物的行动声,从村外的林子和山林中传来,苍岭显得更加的寂静。
白石和水柴分别站在黑板两边,双手垂直,望着前方。黑板上,一块窗帘布临时遮掩了上面的内容。厚土拿着敲钟的小铁锤,站在钟下。紫芹穿着白色衬衣和蓝色带花边的短裙,站在厚土前方的操场边,做好了走出去的准备。蔷薇在教室里看着手表。等到八点的到来。
蔷薇看了看手表,确信准确了,突然拉亮了黑板上方的灯光。
此时,厚土举起了手中的铁锤,稳健地、肃穆地,向铁钟敲击过去。
一声,一声,一声。厚土缓慢地却又坚定地敲击着。
操场上的人,听到钟声,都站了起来。
钟声清越,一声连着一声。苍岭反射着学校的钟声,声音经过苍岭的反射,在空中连接成了一条悠远的道路,仿佛要把什么东西送走。
道藤婆把头举着,凝望着苍岭,神情饱满,庄重。她的发髻如坠,别着的古老银簪子,发出亮光来。黄木瓜等老人,站直了有些苍老的身板,在钟声里,举头凝望着苍岭。有个老人的青布头帕,因此落了下来,他只是伸手把自己稀疏的头发理弄理弄,没有弯腰去捡。
大麻望着苍岭,耳朵里的钟声,眼中的高山,使他的喉咙呱呱响动,有一种心情,却说不了。松木拉直了自己的衣服,看看旁边的老人,看看全场的人,就放心地转过来,望着苍岭的最高处。长豆的脸上,有什么在爬动似的,他看着苍岭,任由着麻麻的感觉从脸上落到心中去。山漆把自己的脚用力地踩在石板上,他在想象自己被钟声提了起来,正在悬空的地方荡漾。
红米和那些外出回来的青年,举着头,默数着厚土的钟声。一下,一下,又一下。他们的心被钟声激荡起来,要用一些定力,才能够不被钟声所震荡。所以,他们看似放松,身子其实有些紧张。他们看着苍岭,看着青蓝天光下,那剑一样刺入苍穹里去的苍岭,心中的况味是复杂的。他们自小在苍岭的脚下长大。熟悉了它的一切,但是,一个电话,家里人就告诉说,得搬家了。他们见惯了城市里的高楼,见惯了宽广的广场,但他们仍然把苍岭,供奉在心中最洁净最高的位置上,那是他们心上的堂屋、心上的神龛,是他们落寞时意味浓厚的念想。
秋荞和菖蒲,印花和露水,她们站在一起,印花收了伸出去的右脚,把自己的脚摆正了。秋荞理了理额前的头发,似乎要把苍岭看清楚些。露水开始把手搭在菖蒲的肩膀上,现在,她轻轻地放了下来,静静地垂着。
菖蒲吹着气,口中丝丝有声。
钟声敲响的瞬间,白石和水柴揭掉了黑板上的窗帘。灯光下,“告别苍岭汇报演出”几个大字,仿佛是一朵朵云飞落下来。
厚土敲了十下。厚土停止了,钟声依然长久地在苍岭上空回荡。
蔷薇站在教室门口,看着操场上高高仰起的人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钟声的余音,似乎落到了村子里的每一个地方。在树枝上,在屋脊上,在草上,在庄稼上,在大龙潭的波纹上。这钟声落到什么上去,慢慢地化成了一体。老人们坐了下来,人们把目光转到了场子中间来。
紫芹走出来,白石和水柴退开了。
紫芹走到黑板前面,站定了,紫芹看看四周,主持说:尊敬的各位长辈,尊敬的老师,同学们:今天晚上,我们苍岭小学的八名学生,在这里作告别苍岭汇报演出。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古人说的,就是我们苍岭吧。明天,苍岭小学作为学校,在回荡了百多年的钟声之后,这古老的大钟,将不再敲响。而我们全村老少,也将告别几百年来的故土,去到一个新的地方。
紫芹说到这里,厚土执着钟锤,敲击了一声。
钟声过后,紫芹说,下面,由何白石同学朗诵他写的作文:《我的家乡》。
白石从厚土身后走出来,下了台阶,来到黑板前,先向前面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依次向左向右也鞠了一躬。白石鞠躬了,仍然背着手,双脚紧紧地靠着。白石微微仰着头,眼睛看着石碑的上端,朗声背诵他的作文:白云深处,高高的苍岭,像一个古老的神人,站到天上。就在这个神人的脚下,我们何任张黄四姓人家,很久很久以前就生活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家乡。
我不知道,别人的家乡是什么样。我的家乡,我和水柴同学,紫芹同学,还有别的同学,都是一个家乡。这个家乡有个名字,也叫苍岭。
老师说,我们的家乡是彭水最高的地方,这里有长流的溪水,有珍奇的植物和动物,特别是有苍苍公最喜欢的红嘴鱼。还有,我们这里的人,是出过举人的,我们现在读书的学校,就是很早很早以前的学校,老师说,和彭水城里的学校一样早。
我的家乡,饿了有饭吃,渴了有茶喝,冷了有火烤。大家都是亲戚,很少吵架。开学不久,老师带我们出去,找到了几块石碑,老师把石碑立在学校外面,全村子的人都说很好很好。我看不懂,但是我猜,那一定是很好的。
苍苍公答应教我怎么样钓千年银。可是,他只是带我去钓了一回,我没有钓上。我想我今后能学会钓千年银的。我要学苍苍公,对山里的事情,都了然于心。
白石吞了口口水,提高了声音:这就是我的家乡。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但是,它仍然是我的家乡。
白石深深地向前鞠了一躬,然后走上前三步,转过身来,对着学校和村子,对着苍岭,也鞠了一躬。
白石退场,厚土又敲击了一下钟声。
接下来,水柴上去。水柴戴了旅游帽,穿了短裤,和白色运动鞋。水柴上去,把帽子揭了,拿在手上,也学白石的样子,四周行了礼,最后站定了,唱了一首歌,《苍岭啊故乡》。
《苍岭啊故乡》是根据《大海啊故乡》改的歌词。苍岭的人,熟悉《大海啊故乡》,没有想到,水柴在厚土的指点下,利用了原来的旋律,唱出了别样的情调来:小时候,妈妈对我讲,苍岭就是我故乡,山里出生,山里成长。
苍岭啊苍岭,是我生长的地方,山风吹,山涛涌,永远不会把你遗忘。
……
水柴童稚而严肃的歌唱,把大家的情绪给突然调动了,满场安静,水柴的母亲露水偷偷地掉下泪来。露水哭出了声,旁边的菖蒲、秋荞和印花,也跟着流出了眼泪。更多的女人触景生情,含泪听着水柴的演唱。
在欷歔声里,蔷薇被紫芹请了出来。紫芹说,我们有请蔷薇老师作为特邀嘉宾,为大家献上舞蹈,《阿里山的姑娘》。
蔷薇穿着湖蓝色的连衣裙,蔷薇走出来,手里拿着戒尺,望了望厚土,厚土笑着。她看看全村子的人,双手握着戒尺,向大家鞠躬,有些腼腆地说:我虽然不是苍岭人,但是,我希望,我愿我是个苍岭的人。为了苍岭,我特别跳上这个舞蹈。
大家微笑着,没有说话。
屋子里,高音喇叭,响起了舞蹈的旋律。
蔷薇站在场子中,以厚土送她的戒尺为道具,跟着旋律,跳起了欢快的《阿里山的姑娘》。
道藤婆看到蔷薇的戒尺,什么都明白了。道藤婆笑着,眼里涌出了泪水。
蔷薇的影子,仿佛是云朵在苍岭的山前飘飞,久久不散。蔷薇的身姿,如同神鹿在幻觉里奔跑。蔷薇手中舞动的戒尺,仿佛是金黄的凤,在快活地游戏。
大家看入了神,喝彩声响起来。道藤婆更是欢喜得大笑着,她似乎从蔷薇的舞蹈上,看到了自己和秋荞等苍岭女子年轻时的样子,看到了岁月曾经飘飞而来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