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打手机与留在重庆的武岳交谈起来。先是询问今天上午的交流情况,武岳说不理想,名牌企业很难来云丰县落户。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人家不是政府行为,无偿支援,讲的是互惠互利,人家拿一个产品到你这儿,会带来巨大的投资——资金、设备,技术管理人员,如果市场份额太小,收回成本太慢,或根本就是风险太大,无法预测市场的前景,人家是不会轻易下决心来投资的。方舟想也是,国家提倡对口支援,鼓励东部企业来库区落户,给一些政策上的优惠,但不是行政命令式的下达一定要去,那会损坏企业的经济利益。名牌企业落户库区,更像是谈恋爱,两厢情愿,双方的条件均能满意,情投意合才能结婚。方舟叫他转告大家,不要灰心,继续努力。方舟说下一步我们得改变投资环境,硬环境,软环境都要改善,不然人家不会来的,不会有拿钱往水里扔的。方舟谈了对那天市委书记谈话的感受,我们不能靠天吃饭,天要不下雨怎么办,那不是要干死、渴死?还是要依靠自己,自己救自己。武岳同志,建议开个全委会议,统一思想,找准路子,方舟说准备一下,十天后开吧,春耕春种不能延误,思想讨论也不能延误。
等通完电话去三楼船尾餐厅,里面人不多了。右边靠窗还有一桌在吃饭,服务员已在收拾卖剩的菜盆了。方舟两人选了右边靠窗的位置坐下。平时坐船的旅客不多,今天爆满,饭菜就不够了。张耀想要小炒,方舟说随便对付一顿吧。于是点了一荤一素一蹄花汤。现在生活好了,有时吃饭反而不讲究了。
蹄花汤没有温度,张耀叫服务员重新热一下,女服务员撅着嘴端走了,并且说:“谁叫你们这时才来呢……”张耀说:“什么态度?明明写着开饭时间到中午一点嘛,这还没到哩。”方舟说:“少说一句,河上风大,再烫的东西也会吹冷的。”
餐厅里一个胖子服务员在打扫清洁,先把桌上的抹下来,然后扫地。
冒气的蹄花汤端上来,胖服务员说:“端这桌来,那桌我要打扫。”女服务员把汤搁在靠门一张桌子上,胖子说:“你们上这桌来。”张耀犹豫着,要争执,方舟主动站起来,一手端土豆丝炒肉,一手端饭去了门边那桌,张耀只好端着炒白菜跟在后面。胖服务员“哗哗”地开始清扫他们刚才坐的那张桌子。左边靠窗那桌有四个人,他们朝服务员瞅瞅。
正吃着,窗边那一桌争吵起来。
“我们正吃饭哩,你扫什么地!”
一个人把碗一顿,吼起来:“让不让我们吃饭了!让我们搬了一次桌子,这次又要我们搬。”
那胖服务员也不让:“你们吃你们的,我扫我的。”
“灰尘满屋子飞,还吃得下?我们是付钱吃饭,不是讨饭!”
“没个规矩!找船上的领导反映!”
餐厅的工作人员也冲出来参加争吵。眼看两方要打起来了,张耀过去劝,其实也加入争吵。窗外好多旅客挤着张望,兴奋地喊:“打一架,打呀,不打是孙子!”
服务部经理跑进来。方舟拉住他,反映服务人员不讲道理,把顾客赶来赶去。经理走过去喝住他手下的人。
方舟也走过去,说:“我是三峡人,我为你们这种服务态度感到羞愧,听口音,几位旅客是江浙人,说不定人家是第一次来三峡,给人家这么个印象太丢人。”
“关你么子事?你吃饱了撑得慌!”胖服务员回嘴。
“你要骂人!”张耀上去揪住服务员,攥紧拳头,“你再骂一句,老子这拳头就不认人了!”
“你充哪个的老子!”胖服务员不服。
“老子打个电话,你们这条船靠不了云丰县的码头!”张耀道。
“笑话,你小子吓我哩!”
“莫说大话,张耀。”
张耀在经理耳朵上咬咬,经理露出惊色,赶忙上来赔小心:“方书记,我们有错误。”
方舟笑道:“莫把你吓住了,我没那大本事,我还得讲原则,那种事也能干?”
“我去找政委来,今天的事是我们不对,该罚款该处理,请政委当着你的面来决定。”
经理要走,让方舟拦住了:“算了,不麻烦政委。不过要加强管理,奖惩严明,这事不能再发生了。”
经理连连点头,回头喝斥餐厅服务员:“还不给客人重新上菜,要热的。晚上开会,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算了,不吃了,差不多饱了。”方舟道,“这桌的客人,你们还要吃吗,再弄个菜来?”
那几个客人也说吃好了。其中一个高个子快步走过来,试探地问:“你是方舟……”
方舟眼睛一亮,道:“孙为民!”
“果然是你。”
两人拥抱在一起。
“听你说话,那手势,我说好熟悉……你是不是当什么领导了?”
方舟点点头。张耀在一旁补充:“云丰县县委书记。”
孙为民道:“干得不错,我现在是江南的老总,我自己的企业。”
“江南建材?那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建材集团。”
孙为民得意地笑了:“你从政,又在三峡,也听说过‘江南建材’?”
“你嫌名气还不够大呀?上海、北京、广州的机场、车站,到处都有你们公司的广告哩。”
孙为民长得一副福相:高个子、大脸膛、头顶少发,中间秃顶,两旁少许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向后梳着,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把一个私人的小公司做成全国数得上的大企业,不志得意满还能怎的?“你是出差路过,还是衣锦还乡?”
“两者都有吧。我在成都刚参加完全国建材会议,本来可以乘飞机回去,可我还是想回家乡一趟,把父亲的骨灰迁走。三峡工程上得这么快,父亲的坟在淹没线下,我家乡也没有人啦,没人管。”
“对口支援会你们省没让你参加?”
“我们没报名。”
“应该来。”方舟说,“这是你的故乡哩。”
孙为民一愣,道:“我们这种现代化企业,在三峡存活得了?”
“你考察都没考察,怎么就晓得不行?”
“这倒是的……这事得慢慢思量,急不得。”
方舟把孙为民介绍给张耀:“这是我的同学,知青战友,当年住一间屋,在一个锅里吃饭,如今是鸟枪换炮、肥得烧包啦。”
孙为民也把方舟介绍给公司的随行人员:“这是云丰县委书记,当年我耍滑头,砍柴把大的一捆给他,我扛小的。”
“还不止这些哩,当年当知青时最怕煮饭,轮到你们老总煮饭时,菜吃不上,他懒得去地里砍,顿顿是盐巴水;煮的饭发绿,怪味,原来他懒得去井里提水,就用门口瓦缸里的水,那是接的屋檐水。我想不出,这么个懒人怎么创业成功的。”
“快不要揭我的短的,现在可不敢了,你是我家乡的父母官啊,说不准,还是颗冉冉上升的政治新星哩。”
“别开玩笑了,你离开云丰县怕二十年了吧?这次回来多住些日子。”
“不行啊,不是我不想,企业摊子大,一天都离不开呀。”
“时间再紧,雀儿寨还是该去一趟,良子爷爷该看,都80多的人了,得讲良心哩,你当年偷杀了良子爷爷的大花狗,人家还没记仇啊,一别二十年了……狗肉你也没少吃。”
“那就去雀儿寨吧……对了,雀儿寨的酒还是那么好喝吗?那些年我们就是喝雀儿寨的烧酒,把酒量喝大的。”
“你醉得比我的次数多。”
“你闹的笑话多,醉得晚上围着寨子跑圈圈。”
“笑话,你出的洋相少了?”
“咱俩比比,回雀儿寨找烧酒喝。”
“回雀儿寨肯定喝。现在咱俩比比?”
“现在……”方舟犹豫着,“人家要下班了……”
“买酒,回房间喝。”
“为民……”
“怕比不过我?还雀儿寨酒泡大的哩”。
“我怕?比就比,看看谁是酒乡人!”
结果,两个人谁也没喝过谁,都醉成一摊烂泥。江南集团的人把孙为民扶回房间,方舟也一觉睡到天黑。方舟醒来后,叫张耀去孙为民那儿看看,张耀回来说。孙为民还在睡。方舟头痛,去三楼的休息室坐坐。休息室呈半圆形,落地窗,视野开阔,有沙发。住二等舱的都可以在这儿来休息,可以打牌,读书,也可以什么都不做,靠在沙发上养神。晚上来这儿的人少。窗外什么都看不见,江岸黑黑的,偶有农户的灯光,时不时江上有航标灯滑过,幽灵一样。
方舟后悔不该与孙为民赌喝酒,且不说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是集团公司的老总,两人已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小青年了,酒量大不如前了。
方舟和孙为民同在云丰县读书,只是方舟是本地人,孙为民是随父亲的三线工厂内迁到云丰县的。两人同在一个县城读书,却并不认识,一个在地方读中学,一个在工厂子弟校。直到上山下乡,两人到雀儿寨落户,才成了朋友。两人一道劳动,在一口锅里捞饭,也一起学会喝酒。劳动太累,不喝酒解不了疲劳。也打赌喝过酒,可谁也没赢过谁,总是同时醉倒。
历史总是这么相似,二十多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又是打赌,还是谁也赢不了谁。方舟摆摆头,顿时感到头痛。
方舟走进休息厅不久,就进来一位清瘦老人,西装、呢大衣,头发梳得光光的,很有风度。由一位年轻女子陪着。他们在靠边的沙发坐下,老人一言不发,凝望窗外。从穿着上看老人像一位生意做得很大的华侨,身板硬朗,又像是军人。年轻女子递给他书和眼镜。他没看书,搁在茶几上。
年轻女人便不管他了,自己戴上MP3听音乐。
又过了许久,休息厅里只剩下两人在下围棋。那位老华侨还坐在老地方,给人的感觉他好像从天黑坐在那儿就一直没动。
年轻女子走进来,往老人膝盖上搭了条毛毯,把书搁在毯子上,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又走了。那本书没搁稳,从毛毯上滑到地上,老人勾下身子想拾,但手够不着。方舟过去捡起来,递到老人手里。那是一本二战回忆录。
“老先生喜欢看二战的书?”
老华侨抬起头来说:“没办法,那场战争与个人的经历连得太紧。”
“老先生是抗日将领?”
老华侨摆摆头,说:“将领谈不上,抗日时只是个团长,后来升了师长,偏偏遇上打内战。惭愧哟……”
果然,行走、坐姿透出军人气质。老头眉毛已白,白眉下的眼睛透出利剑一样的目光,能刺穿人的心,让人不寒而栗。即使他坐在沙发上,背也伸得笔直,双手端正地搁在沙发扶手上,双腿并拢,呈九十度直角。靠在沙发边上的那根枣红色手杖仿佛不是拄路的,而是一柄宝剑,一遇上敌人,便可挥舞起来,血光闪闪。
“老先生是从台湾来的?”
“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后没有去台湾,留在了香港,后来去了美国。”
“这次回来是旧地重游,还是做生意?”
老华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是回来找人的,找我丢失的孩子。一九四九年,军队在川东靠近湖南一线设防,阻挡共产党的刘邓大军入川,可我们是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啊。在向重庆撤退时,把孩子跑丢了,再也没见着。作为父亲,不要说保护、养育孩子,连孩子的生死都不知道,惭愧啊……”
“如果是被当地农民捡到,或被人民政府收养,应该有记录,能查到的。”方舟安慰道。心里却在犯嘀咕,这半个世纪过去了,世事沧桑,往事如烟,上哪里去找当年的小孩呢?当年的孩子现在已是五十多岁快满六十的人了,老人还能记得孩子当年的模样?方舟的话给老人一些安慰,老人说:“希望是这样,老伴自从丢了儿子,眼泪就没干过。去年临终时对我说,要我一定回国来找找,说,是死是活,都要到她的墓前告诉她一声。以前没有条件,我们只是通过侨办、使馆查询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又来过两次,但时间太久了,难啦……”
一脸茫然。
“有什么具体线索没有?”
“我姓古,叫古心云,儿子取名古小玉,可当年才三岁,估计收养他的人家也早把姓名改了。”
“是在什么地方丢失的?”
“白马山,可那是座绵延百里的大山啦……”
“当年你们后退的路线,是沿白马山、云丰县,再到重庆的。如果是解放军部队捡到你的孩子,说不定会带到云丰县的,交给当地老百姓收养。云丰县大山里有土家山寨,俗称四十八寨,你孩子有可能留在四十八寨里,你去找过没有?”
古心云摆摆头。
“当然也有可能带到重庆。古先生,你先在云丰县找找看,去去四十八寨。你放心,只要古小玉人在,就有可能找到的。我在云丰县负责一定的工作,我会帮助你的。你沿长江找,一定去云丰县,一定去四十八寨。顺便你也可以考察一下云丰县的投资环境嘛。”
古心云握住方舟的手,说:“那就太谢谢你了,希望这次能有收获。”
方舟想起市委书记讲的三峡的人文精神,便说:“三峡人像三峡石、三峡树一样,顽强,经得起风雨,你的古小玉像一粒种子落在这片土地上,会生根、发芽,长得壮壮的。我希望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玻窗外一片漆黑,玻窗上水露一片,是雨还是飞溅起的江水?春夜的川江出奇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