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怎么办?我们说好了的要把阳春办好,办给大家看哩。”木瓜眉头焦成了一把。
“宽秧田,窄菜园,我留得多哩,管你的够。”
木瓜笑了。
春雨像是赶着来七姊妹山吃流水席,一趟又一趟,没有断纤。四天后,雨霁了。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特别地刺人。
山林、田野、寨子,满满地吸足了水分,四处都在闪光,四处都在流水。
良子回了趟寨子,挽衣扎裤,扛着耙梳,去勾田坎。
经过夏秋冬三季,田坎经人踩踏,经水浸泡,经风雨冲刷,变窄了,陷了。春耕到来时,必须勾田坎,加宽,填平,否则,田坎漏水,田就干了。勾田坎,是庄稼人的绝活,也是庄稼人侍弄水田的技术体现。
良子立在水田里,手持雪亮的铁耙梳,那一根根耙齿像龙的肋骨,良子一用劲,挖起一耙田泥,搭在田坎上,然后用耙梳背在田泥上按一下,梳一下,然后又一用劲,挖起田泥再搭上去……这样一次又一次,三五天,一条田坎就勾好了。良子肩臂宽阔,肌肉饱满有力,勾田坎时引得过路人驻足观赏,那些年轻妇人痴迷地看,边遐想,脸红红的。良子勾的田坎不胖不瘦,苍劲有力,纹路清晰,一气贯通。只会使蛮力的农民勾出的田坎宽了厚了,且费力费田泥,损伤着田气。力气较小的,勾上的泥少,田坎单薄纤细了点,关不住水,庄稼要遭殃的。
明晃晃的阳光之下,晃荡的丘田里,男人们闷牯子一样地使蛮力,各展各的能耐。闷牯子犁田累了还要吼一声,半根田坎勾完,放开喉咙唱山歌。阳雀在唱,清溪河的鱼在翻浪,麦苗青青,胡豆花在开,一根根田坎勾出来,蜿蜒伸向远方,男人们不吼两声才怪哩。
大湾勾田紧相挨,叫声阿妹小湾来。
大湾没得阳雀叫,小湾画眉叫哀哀。
大雨落来细雨飘,打湿情妹花围腰。
打湿情哥不要紧,打湿情妹啷开交?
坡上给豆苗淋肥的女人们,听到这歌声,心舒意畅,暗地里荡漾起来,唱道:
唱歌莫唱细细声,隔湾隔岭听不清。
哪年哪月听清了,你一声来我一声。
大山勾田不用刀,大河挑水不用瓢。
恋郎不用郎开口,只要起眼动眉毛。
歌声宛如阳雀,刚落在田里,那边又从坡上飞起。破镜片一样的水田撒满春日,一条条田坎勾出来,由寨子边向山边延伸,粗宽的田坎像土家男人,粗犷有力。
良子勾田,良子爷爷拄杖来看。上了岁数的老人看重这农活,总是想从勾出的田坎推断当年庄稼的收成。良子爷爷扬起手遮住阳光,打量孙子勾的田坎,还算满意。“田坎都勾不好,还能办出好阳春吗?”良子爷爷赞许道。耕读传家,这是良子家的传统。然后爷爷对良子抱有更大的希望,总想让他出去闯荡,守着雀儿寨,办阳春、打猎,有么子出息?爷爷对良子的看法是矛盾的。
良子在唱:
桐子花开满树白哟,一阵风吹遍处香哟。
小妹硬是惹人爱,惹呀惹人爱吔,
小哥梦里也在想,也在想啰。
桐子花开满树白哟,一阵风吹遍地香哟。
小妹你要找情哥,你要找情哥吔,
小哥就在你身旁,就在你身旁啰。
爷爷笑了:良子办阳春不错,找右客也有本事,先是阿鸽,后是香草,都是雀儿寨最俊的细妹子,就是放在四十八寨,也是数得上数的。良子爷爷回忆自己年轻时的爱情生活,满意地笑了,是咱家的男人,喝酒、办阳春、找女人,总是最出色的。
良子唱过后,扛耙梳回家,喝了爷爷倒的一碗苞谷酒——平日里,爷爷总是把酒收得紧,不让他找到,年成不好,收的苞谷、高粱少,酿的酒少,爷爷自己都不够喝哩。良子喝得晕乎乎的,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桐子花开了。良子不是让打鸣的公鸡唤起,而是被歌声唤起的:
桐子花开满树白哟,一阵风吹遍处香哟。
小妹硬是惹人爱,惹呀惹人爱吔,
小哥梦里也在想,也在想啰。
……
窗一推开,扑眼雪,白一片,真的,桐子花开了。仿佛有一双娇嫩、灵巧的采茶手,一会儿田坎,一会儿土坎、山坡,把那一树一树的桐子花蓓蕾剥开来。
桐子树与土家人的生活是紧密相连的。吊脚楼的窗前,茅草屋的屋角,坝边,田坎上,山边,一棵,几棵,一排,一片,都是桐子树。桐子花开了,把房子盖住了,把寨子包围了,把山林遮蔽了。阳春之下,桐子花在反射出刺目的光。晚上,那寨子、田垅、山岭银光一片,白茫茫的,如同大雾笼罩。
桐子花开,山寨的歌节就开始了。那位把良子吵醒的歌者,扛着锄头,立在自家的桐子树下,扯长颈子唱,那样子就是一只打鸣的公鸡。那头顶的桐子花被吼声叫开了,一颤一颤的。歌者唱罢,扛着锄头去田里。接着,田里、坡上、桐花树下,到处都是歌声。从寨里唱到田坎,从田里唱到坡上,一坡又一坡,唱自己,唱寨子,唱庄稼,唱一年的农事,更多的是唱情人,真实的、梦中的,都唱,唱的脸红红的,心旌荡漾。一个壮实汉子想占小媳妇的便宜,便唱:
小小菜园隔堵墙,苦瓜丝瓜分两厢。
我吃苦瓜苦想妹,妹吃丝瓜思想郎。
小媳妇,中年右客一大群,胆子也大,回应道:
我端起碗来想起郎,好像郎影进我房。
快步跨进屋里去,只见空房不见郎。
汉子也唱得露骨:
远望情妹白蒿蒿,好比田中嫩荷包。
心想变个油蚂蚱,一下飞去抱住腰。
一个胖胖的年轻媳妇跳到坡前唱:
情哥哨子应山湾,情妹急得床上翻。
听到情哥哨子响,裤儿提到阳沟穿。
情哥哨子应过沟,情妹还在桌背后。
听到情哥哨子起,碗儿筷子一起丢。
太阳落土又落坡,留郎不住双手拖。
心想留郎住一夜,筛子关门眼眼多。
太阳落土又落山,被单洗起又没干。
吃了夜饭把碗丢,叫声情妹把碗收。
只因桌上人太多,桌子底下伸脚勾。
吃了夜饭天发霞,情妹急急把碗刷。
只因桌上人太多,桌子底下用手掐。
汉子见有这么大胆的右客,一时心慌,找不到应答,赶着牛儿飞快犁田。妇女见状,更大胆挑逗,齐声唱《闹五更》:
一更一点玩一趟,好似母猪在吃糠。
二更二点玩二趟,好似烈马上战场。
三更三点玩三趟,好似火烧茄子蔫怏怏。
四更四点玩四趟,天亮把我送出门。
五更五点玩五趟,流血牺牲转回程。
唱得如此赤裸,犁田的汉子心慌,犁插深了,牛用劲,绳子断了,挣脱的牯子,满田跑,汉子满田追。跌倒了,一身泥水,狼狈不堪。妇人们在坡上笑,声音震得桐花树条一颤一颤的。
唱罢一天的山歌后,山野静了,寨子也静下来,天黑尽,阿鸽顶着银白色的桐花来到良子家。停在门口,聆听里面的声音,然后敲门,轻轻地,没有反应,又敲,还是没有反应,便一推,门“吱呀”开了。
火铺边,爷孙俩都在。爷爷坐在火边吞吐烟雾,一边看书,老人耳聋没听见。良子一身泥巴,倒在火铺边睡着了。勾田坎是个重活儿,干了一天,累了,打鼾如同抽风箱。火铺边一叠碗筷,吃剩的碗里还有几坨煎洋芋。一只铁锅里也是洋芋坨坨。良子睡觉,把铁锅踢来倾斜了,良子爷爷也不扶一下,专心读书,爷孙俩生活如此简单、凌乱,阿鸽看了心痛。这屋里差个女人。
阿鸽没说话,把锅碗收到灶屋洗干净,再来收拾火铺前的东西,扫地抹屋,良子爷爷这才发觉,他正专注地看一本叫《世说新语》的书。良子爷爷学问大,连阿鸽这个中心校的校长在他面前也有敬畏感。良子爷爷放下书,道:“等良子睡醒了,他来收拾。”
“他累了一天了,我做是一样。”
“你找良子有事?”
“爷爷,我是找你的,有事求你。”
“糟老头子了,能做么子事?”
“爷爷,这事非你做不行,别人还做不来哩。”
良子爷爷笑了,虚荣心得到满足,道:“雀儿寨的好姑娘,就算阿鸽最会说话了,最能摸准爷爷的心……说吧,写对子,写楹联?”
“不是,不忙,等我收拾好了再说。”
良子爷爷不拦她,让她继续收拾,只是拿眼睛盯着她。良子所交往的两个细妹子,爷爷更喜欢阿鸽,阿鸽稳重、文静、有文化,香草更像没有教化的土家山里妹子,敢哭敢闹,敢爱敢恨,野性十足,而对良子这样喜欢霸蛮,野性十足的野小子,得靠阿鸽管管。可是他们俩就是走不到一起,弄得阿鸽活的艰难,他们家也难。良子爷爷摇摇头,生活总是不照书上说的那么发展。阿鸽为什么要抛弃良子,随随便便去嫁人呢?而良子回来以后似乎对阿鸽仍有感情,与香草似乎不怎么好,这又是为什么?良子爷爷的结论是自己老了,跟不上了,不了解年轻人他们想的是么子了。
“爷爷,我晓得你想么子。你教我的,是名士自风流。”
“爷爷老了,风流不起来的,阿鸽,爷爷给你透露个秘密,爷爷二十多三十岁时,相好也不少,猪儿寨、红狮寨、金鸡寨……”
“四十八寨,爷爷是响当当的人物。”阿鸽的崇拜是发自肺腑的。没有这样的爷爷,良子也不会这么出色,唯一遗憾的,良子读书不及爷爷,爷爷的学问大哩。
“一九五六年我在金鸡寨教老书,每年冬天农闲去金鸡寨上课三个月,腊月二十三闭馆回家,担回一担肉、黄豆、菜籽、大米,那是学费。金鸡寨的团支书,女的,和我好上了,有你阿鸽这么漂亮,也能说会道,出得众,每次寨子里开会总能带头发言,那口《黄杨扁担》唱得才叫好,清溪乡,那时叫乡,文艺会演,拿第一名是坛子里捉乌龟。找一个农民,没钱没权,就会读点子曰,还有会喝酒,她死活要跟我。我住金鸡寨破庙里,她天天来,给我洗衣、做饭,把家里好吃的,腊肉烧酒偷来给我吃,晚上还不走,住在破庙里,腊月底到了,老书闭馆了,大家回家忙过年,我要回雀儿寨,她硬要跟来。那哪成,我在雀儿寨已娶了右客。那个哭呀,一晚上哭成泪人。说实话,这样的妹子我真不敢要。人家是政治人物,正可以往高枝上飞哩,我一个穷教书的,那不是拖人家的后腿?那个妹子,敢说敢爱,是七姊妹山上的烈女子。第二年开春,我就听说嫁到清溪乡去了,说是嫁给一个政府秘书。后来听说两人不幸福,常吵嘴,又离了,女的到云丰县工作去了,那以后再也没见着……”
爷爷在唏嘘,阿鸽想起自己的婚姻,也黯然了。爷爷没有看到阿鸽的情绪变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感情这个东西真的说不清,像女词人说的,‘剪不断,理还乱’。”良子爷爷又讲了个故事。
一九六一年,饿饭,家里没吃的了,过年莫说肉,连半瓢苞谷子都没有了,良子爷爷跑到红狮寨帮着写春联,一副春联半瓢苞谷也行,两三个红苕也行,看着给,家家都米缸子见底。街头写春联那可不是好滋味。人家吊脚楼上的屋檐边摆张桌,桌上铺着红纸,两支毛笔,一只砚台。天寒地冻,天上飘着雪,地上积着雪,连砚台里的墨都冻成冰块了,要哈好一阵子气墨才能化开。一边写一边哈气,没人时坐不住,双脚直跳。肚子里没货,冻得连捏笔都发抖。良子爷爷看见街对面有一穿红棉袄的青年女子在瞅。
瞅了好一阵子,走过来,让爷爷给她家写一副。随便写么子,只要喜庆就成。给了一撮箕苞谷,比别人都多。爷爷说不值。她硬让爷爷拿着。一会儿还送来一个冒热气的烤红苕,身体暖和了,写字不打抖了。从穿着上看,那女子是个小媳妇,不是妹子,长的柳条条的,脸盘子端正。清清秀秀中透出一种悲切。光线暗了,爷爷估计是下午三四点了,收摊要往雀儿寨赶,天太晚,又下雪,怕晚了回不来,走了十几步,昏倒在雪地里,八成是肚子饿的。等爷爷醒来,发觉躺在一家人的火铺前,燃烧的火苗把爷爷热醒了。是穿红棉袄的女子坐在火边,旁边还有个男细娃。她端碗热腾腾的红苕片汤。女子说,你是冷加上饿,是我把你拖回家来的。爷爷喝了汤,挣扎起来要走,女子指指窗户外面,天已黑尽了,走不成了。爷爷问她家男人呢,她说死了一年多了,是饿死的。屋里没男人,寡妇人家,爷爷让她为自己另找户人家住一宿,她说,你就躺火铺边,我不会把你吃了的。爷爷说,我怕么子,我是怕给你带来风言风语。她说,给我带来风言风语的不是你。她这话里有话。别看她是寡妇人家,锅是锅碗是碗,屋里收拾得极干净,灶台、桌面擦得照得出人影子来。人也勤快,爷爷喝苕片汤,她在编竹筐子,套一双破帆布手套,露几个指头在外面,把编了一半的竹筐子夹在两腿间,几根长长的青篾在手里舞得飞快,像几条小蛇在扭动。这是土家山寨男女冬天农闲时挣工分的活路。大量的柑橘要等车装船运出去,竹篓子是必不可少的。
爷爷决定不走了。屋里的火暖暖的,烟子和松脂油香气飘满一屋子。
爷爷上下打量女子,别看她柳条,但两手粗大而红润,指甲缝里夹着黑泥巴,一看就是一位手脚不停的,做惯粗活的辛勤的妇女。看见爷爷在看她,她似乎有一点怯生,手指间的青篾条翻飞得慢了,乱了,头也低了。闪动的通红的火焰的反光映在她端庄的脸上。爷爷隐约地看出,她的颧骨下面,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细小的雀斑。她的红棉袄包裹的胸脯鼓鼓的,可见她的身体也并不瘦弱。她的年龄约莫二十三四的样子。这么年轻就守寡,拖着个细娃,红颜薄命哩。
“问句不该问的话,你做么子要同情我?”
又是撮苞谷,送烤红苕,又是留他,这份同情自然超出了一般。在当时,饿饭受冻,广大农村司空见惯,寨子里的人去赶场,无论是清溪乡,还是猪儿寨、金鸡寨,常常有早上出门,下午就回不来的,家里人一路呼号着去收饿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