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没娘,父亲又不争气,阿鸽很快就懂事了。细娃在一起打闹时,她总是在一边看,不去扎堆。看的时间都少,小小年纪就担起家庭的重担。坡上的做不动,家里的、菜园子的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锅是锅,碗是碗,萝卜是萝卜,白菜是白菜。土家寨子家家户户办柴是件大事,成了主要的农事活动。原来阿鸽家煮饭烤火的柴多是阿鸽父亲放牛看山时顺便拾来,现在不指望他了,阿鸽上山去砍。在山林里,阿鸽就不像在寨子里那么文静,纯粹一个野小子,上树、钻刺芭笼、攀悬岩、掏鸟窝、逮活蛇,样样不让良子。一天下来,背一背小山似的柴,慢慢往坡下滑。只有歇气时才能见到那张脸,脸不俊俏了,满是划出的血痕,手背也是血口子,一双眼已没有细娃们的浪漫,纯粹一个柴禾妞儿。
良子爷爷不想让阿鸽走她父母那条路,便让她上学,一天都不耽搁,家里的事乡邻们帮忙做。阿鸽像她爸,能读,在班上、学校都是考第一。良子爷爷看着良子和阿鸽双双去学堂上学,或是上山打柴,就想:两人要是成为夫妻那就好了。
良子和阿鸽确实也渐渐好上了。
然而,参军把两人的关系彻底改变了。
十年前参军那天,良子和木瓜穿着新军装,戴着大红花,寨子的人都来送,良子扶着他爷爷。爷爷一脸的喜悦。
“良子,到部队好好干,入党做官。咱家从‘湖广填四川’以来,十七代人了,没出个当官的,你给爷爷争点气。”
良子点头,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人群中的香草羞怯地喊了一声“良子哥……”良子没听见,他看见远远立在人群外的抱着书的阿鸽,这时的阿鸽已是小学教师了,她是从学校跑来的。良子跑了过去。
“阿鸽,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也给我写信。”
阿鸽点点头,把一只竹笛送给了良子。
“阿鸽,可要等着我呀。”
阿鸽点点头。
良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钱塞给阿鸽说:“给你爸治病。”
“我当老师了,有工资。”
“你还是民办教师,几个月都发不出工钱。”
阿鸽还是收下了。
他们不晓得,远远的,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们,充满嫉妒。
在大西北的荒野上,良子最高兴的是收到阿鸽的信,脸上就会露出幸福的笑。后来,汽车兵送来一麻袋报纸信件,战士们在分发,良子却没收到。于是他写信去询问。荒原上从花开到花落,最后草黄了,仍然没有阿鸽的来信,却是香草写的。信上写:“良子哥,你别等阿鸽姐了,她已嫁人了,是在桐子花开的季节嫁的……”良子手里的信纸滑到草地上,惆怅地望着南飞的雁阵。晚上,他偷偷溜出营房,坐在荒野上吹笛。连雪花落在头上、脸上都不晓得。
他始终弄不懂,阿鸽为什么要离开他而嫁人。
后来,香草来的信多了。她还告诉良子:阿鸽又离婚了。那男人不是好东西,在外玩女人,不顾家,阿鸽姐真可怜……他还是不明白。
山寨藏着那么多的秘密,不明白的事多着哩……第二天,天气转阴,已不是几天前桐子花开的艳阳天了。下午时分,下雨了,起风了,桐子花瓣在枝头上摇曳,雨水把花瓣刷得明亮,雨滴在花瓣尖悬着,亮晶晶的。良子顶着落进颈项的雨滴,背着柴去雀儿寨中心校。
“你还是来了……”阿鸽多少有些无奈。
良子放下柴,揩了一下满头的水雾——是雨水还是汗水,道:“从明天起我要忙了,会有好长段时间没空来。”
“忙么子?”
“要开始做阳春了,灌渠还不能用,要修补。不然,庄稼地的灌溉就成问题了。”
阿鸽明白,良子指的是那条移民工程水渠,黑牛手上修的,质量有问题,能装星星月亮,就是不装水,修好后就废弃在那儿,一天都没有使用过。
“你修水渠征求了村长的意见?”
“我为啥要去问他?”
“你莫犯傻了,他没修好,你修好了,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就这样,寨子里的人还是要骂他!”
“修水渠要钱,要人,你承担得了?”
“试着干吧。”
阿鸽没再说话。她晓得良子的脾气:认定的事就要干,碰得头破血流都不后悔。
农村学校放学早,中午学生在学校搭伙,自己带饭来煮,家境好的带米,孬的带红苕、洋芋,学校供应菜汤,有时是白菜、青菜,有时是咸菜。老师也在学校吃,吃了就上课。下午三点半就放学。学生散布在附近几个寨子,远的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哩,要让细娃们在天擦黑时到家。
谈话的当时,阿鸽脸、手都抹着锅烟煤,几个老师还在灶房忙。原来从早上开始的雨把烟囱淋垮了,砖头倒下来把锅、灶台砸烂了。好在是上课时的事,要是中午开饭,怕要砸伤老师学生。
良子进灶房去看,顶上一个大窟窿,烟囱缺了一截,砖、瓦落下来,格子板也断了,砖把锅穿了个洞,水桶那么大,饭是煮不成了。
“今天学生要饿饭了?”
住校的英语教师今晚就不住校了,回红狮寨自己家,明天一早去清溪镇买回大锅来,赶上中午给学生煮饭,煮汤。
“赶快去叫黑牛呀,这房顶得补漏,烟囱要修,不然还要出事的。”良子说。
“去叫了。他忙着发山货,说有空再来。”
“这也叫村长?还有比这更急的?要打死人的。”
良子二话没说,爬上房干起来。学校备了锯子、榔头、钉子,良子量好尺寸,下地来又砍又锯。几位教师为他找木料,木料是烧火的柴禾棍子,砍砍锯锯就成。土瓦没有,良子说只好将就,屋上的瓦搁稀一点,把格子板钉好,烟囱砌好,瓦盖好。老师干这活外行,累得良子满头大汗。老师也没闲着,忙着把灶房打扫干净。良子下地来又砌灶,一切弄好,明天锅一买回来就可以蒸饭了。直到这时村长还没露脸。
这时天色也渐渐暗了,雨雾在清溪河飘荡,看起来时间比往常更晚。
阿鸽提着盏马灯,还拿着支竹叉火把。老师们都匆匆回家。
“良子哥,谢谢你。我送你一程。”
“用得着你送吗?你莫不是要去哪儿?”
“我去猪儿寨。桐花三天没来上学了,今天写个纸条来,说母亲死了,爸爸让她在家做事,不来读书了……我得去看看。”穿着雨衣的阿鸽显得娇小,可那对眼睛却熠熠放光。
“这个天气去猪儿寨……几时才能回来?”猪儿寨有十来里,爬山过沟穿林子。“你不能等天晴了,抽个白天去?明天……”
“明天有明天的事。这事拖久了不好,桐花上初二,功课拖不得。”
阿鸽态度很坚决,不能不让良子佩服。
“找回失学儿童,这样的事你常做?”
“做了多少,记不得了。这是做老师的责任。”
“走夜路你不害怕?”
“久了就惯了。”阿鸽往外走,她是想早去早回。
“火棘留在学校?”良子想起阿鸽的孩子,往楼上张望。
“中午就让冉红带回家了,我是决定要去的。”冉红是学校的一位女教师,家就在雀儿寨。阿鸽是校领导,开会时间多,一走,火棘就得托付给其他女教师。
“那我陪你去,两个人安全些。”
“……让人看见不好。”
“有么子不好。我们这是去找回失学儿童。”
阿鸽停住步,回头看良子,然后叹口气,道:“那……你就跟着吧。今天你可是要饿肚子的,干了一下午,早饿了吧……”
良子高兴。他心里明白,多一个人走夜路,阿鸽总是高兴的。看来她走夜路也是没有办法,谁陪她?阿鸽苦哩。
走到猪儿寨,天已黑尽。桐花的家在寨子边上,面前一湾水塘,坎上一排桐子树,开着坨坨花,屋后是竹林。屋里亮着灯,光线很暗,射到地坝里来就更暗了,像地上撒了些白石灰。地坝的暗处水槽前一个人在洗么子,洗得哗啦哗啦的。
“桐花……桐花……”
先是狗出来迎接他们,对着阿鸽他们叫。洗东西的人抬起身子,唤住狗,然后,叫:“校长……”
洗东西的是桐花。朦朦胧胧地,她好像是洗红苕,那竹箢箕里黑乎乎,一坨一坨的。桐花把阿鸽他们让进屋里的火铺边,阿鸽还好,穿着雨衣,良子打伞,雨斜着飘,半个身子都打湿了。火很快把周身的寒气驱走了。
良子边烤衣服边打量桐花和屋子。
桐花读初二,应该有十三四岁了,可长得瘦小,看上去只十来岁左右,这才真是个柴禾妞儿。脸色菜黄,刀条脸,瘦瘦的脸上深陷着一对眼睛,由于痩,眼睛显得特别大。这些天,母亲又走了,悲痛加上劳累,眼圈发黑。
桐花立在地上,旁边还靠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估计是她弟弟。她弟弟也痩。
“你父亲呢?”
“去镇上卖猪去了,才是架子猪。办妈妈的事借了钱,卖猪还钱。”
“今晚不回来?”
“要转来的。”
外面狗又在叫。“爸爸回来了……”两孩子跑出去了。
这屋空荡荡的。靠墙一排大小坛子,那是用来腌菜的。中间一张饭桌,黑黢黢的。然后就是屋角一堆毛毛柴。
两孩子拥着一个男人回来。男人一身泥泞,背着个空背篼。山里夜间寒气重,又下雨,男人只穿两件单衣,似乎不怕冷。仔细瞧,从他不住地哆嗦看,应该非常冷。桐花爸是阴沉人,只叫了句“老师”,看了良子一眼,就坐在火边,埋头抽烟了。
良子从火苗上打量桐花父亲,单看脸的饱满和手的皮肤,桐花爸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不过三十五六,但那满脸的愁云、勾着的背,一咳嗽就全身抖动,样子像是接近六十的人了。中年丧妻,拖着两个孩子,听阿鸽介绍,桐花妈在病床上躺了五六年,早把家里拖穷了。
冲堂沟上吊的锅子里水在翻腾,桐花把洗好的红苕倒进锅里。今晚上桐花家吃煮红苕。
“今天清溪镇猪市是么子价?”良子觉得屋里太沉闷,无话找话。
“卖不起价呵,晓得这样,不该去的。一只五十斤重的架子猪抵不得一挑红苕的钱。”
“你在街上没喝一碗?”良子闻到酒气。
“还喝酒呢!要还债的,哪个喝得起?”
阿鸽笑道:“酒还是可以喝的,只是少喝点。”
“来的路上,你们寨子的田都翻完了。”良子道:“我们那儿才开始犁哩,田坎都没勾完。”
“穷人家,不做阳春做么子?没有找钱的门路,拖着细娃,又不能出去打工,就守着这一亩三分田。”桐花爸说得也实在。
“种庄稼也不是绝对没有出路。”良子道:“就看你怎么种……对了,你们这儿有种佛手的吗?”
“没听说过那东西。”
“等两天我让桐花带十来棵来,试试,反正不占地,坡地边上,田坎上都行。我们寨的老书记引进的。他可上劲哩,说是那佛手果子十多元一斤,可当菜,可当药,可做香料,叫致富树哩。”良子有心帮帮这穷户。
桐花爸笑笑,不置可否。
火铺的边上靠着瓦罐,里面盛有水,桐花往里面下萝卜,看来是炖白水萝卜汤。
“这卖猪的钱还得清债么?”阿鸽问。
桐花爸摇摇头,道:“还指望今年这夏秋雨季哩。”
“老哥子,莫灰心,”良子鼓励他,“田就是自家的右客,只要舍得出力,细娃子就出得多。”良子说出这句粗话,偷偷地睨了阿鸽一眼。
桐花爸打量良子,道:“你就是那个狠力办阳春的角色?”
“你认得我?”
“赶清溪镇见过。别人指点我的。你办蛮赶得三条黄牯子都吐白沫子,是吧?”
“我也吐白沫子哩。”良子笑道。
“才不是。人家说,耕完,你气都不喘,进山打猎去了,一枪放倒一头野猪,背回村里来。”
良子和阿鸽都笑了。良子说:“吹的,我都成神了!”人们说的也不完全捕风捉影,可一编成故事就传神了。
锅里的红苕冒香气了,罐子里的萝卜汤也扑扑冒气,也香。良子没吃饭,肚子早咕咕叫了,萝卜汤扑出来,滴在柴块子上,滋滋冒烟。
“桐花,死哪里去了?”桐花爸坐着抽烟,没动。
桐花哪儿都没去,伏在桌子上做功课。这细妹子爱读书,学习成绩好,这正是阿鸽舍不得让她辍学的原因。
桐花爸请阿鸽、良子上桌吃饭,阿鸽说吃过了,她是考虑桐花家穷,不忍心吃他们的。阿鸽家访,不沾学生家的一根草,这是阿鸽和老师们的规矩。桐花盛红苕,端萝卜汤。阿鸽帮她收拾课本、作业本,道:“你自己在看功课?三天的课都补上了?”
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饭。桌子上的梁上悬着一盏白炽灯,瓦数小,发出的光被黑黢黢的梁柱、板壁吸得差不多了,只往桌子上筛下簸箕那么大一点光。饭就是红苕坨坨,菜是一钵萝卜,清汤寡水,看不见一点油星子,漂着一些葱花。桌上还有两只土碗,一碗装的是盐巴拌海椒面,一碗泡菜,有青菜,有萝卜。大人细娃都是一口红苕,一口蘸有海椒面的萝卜,大口地吃,没有一点不爽快,吃得满头大汗。有么子办法,家境不富裕呀。
趁着主人家吃得高兴,阿鸽说:“桐花就是能干,你们吃得好香!”
“我喉咙快伸出爪爪来了!”
良子说的不是假话,闻到桌边的香气,他坐在火边都快坐不住了。阿鸽瞪了他一眼,生怕他走过抓红苕。
“大哥,你晓得不,桐花在学校里也是出众的,学习,写大字,唱歌,样样都能得名次的;字写得漂亮,班上的墙报期期都是她办。她回来三天,这一期墙报就拉下了……”
“女娃子,能有么子出息?离了胡萝卜还办不成席了?”
“大哥,你这观念不对,桐花会有出息的。”
“她妈走了,家里要人做事哩。”
“大哥,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让桐花这么小就围着锅台转,真是把她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