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好大一股药味,火铺前还顿了半碗汤,黑乎乎的,还在冒热气。看来病不是装的。就是有火,黑牛也披了件棉大衣,头上缠了块白帕子,这是畏寒的表现。看脸色,倒是红润,与正常人没有么子两样。
“吃东西行不?”
“没胃口,中午喝了苞谷稀饭,用泡菜下的,几多香,就是吃不下。”
“那是病着哩。好了就不一样了。”良子还想开开玩笑,你年轻时么子蛇呀、野猫呀,蚱蜢呀都吃,活得像个庙里的大肚小鬼,百病没有,看来你还得那样。但良子没好说出口,黑牛不让村人揭他那时的短,谁说跟谁急。
便说:“病了身体虚,就得吃,亏了补进去就好了。”
黑牛点点头,道:“那是,那是……”随手揩着额头上的汗。这汗是怕阿鸽的事翻了急出来的。这汗一出倒觉得全身通泰了。妈的,治自己心病的药倒是良子,黑牛暗暗骂道。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么子药,得小心点才是。
在雀儿寨,黑牛觉得唯一是自己对手的就是良子。良子不是干部,仅是个党员,倒没有么子势力,也没有么子心计,可他披着个军大衣在寨子里一走,你就能感觉到好像是官袍子刮起一阵风,他一身正气,做事一心为大家,大家拥护他哩。今晚良子找上门来,肯定不是么子好事。
“人呢,咋不进屋?来客了,也不来烧个茶。”黑牛在吼右客。在他们家,他是绝对权威。
“不忙,不忙。”良子道。
冉武秀在菜园子呆的时间长了点,那是有意的。她泼完最后一瓢粪水,杵着锄把在思量。她也在想,良子来做么子?良子在雀儿寨是男客公开的敌人,他写信告男客,打男客,被男客送去关了一阵子,出来后仍然不老实。在以前,两家就少走动,自良子关过后,更是绝了迹。今天来绝不是来问病的,还提了酒来呢,是为山雀提亲?除了这,不可能为别的了。她一阵子高兴。听见男人喊,赶忙挑着空桶,走出菜园,到了屋檐下,把粪桶放下,解下腰围帕,拢了拢头发,走进了屋。
“怎么不开灯呢?”冉武秀道,随手拉亮了一盏日光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屋里的陈设是一色新。皮沙发、茶几、电视机、一套音响,在城里不算高档的,但在四十八寨那可是顶尖的。只是土家人离不了火铺,在堂屋右面角仍设了火铺。那用电的烤火炉热力太小,难以抵挡山里潮水一般涌来的寒气。
冉武秀洗了茶几上的白瓷杯,抓了撮茶叶,走到火铺前舀了瓢滚水,泡好递到良子面前,又给男客泡了杯。良子看到冉武秀的右手戴了个翡翠绿的玉石镯子。良子想,下次去县城,一定给香草买一只,好消消她的气。香草手嫩,戴只玛瑙红的更喜气。
“还不去做饭,有客哩。”黑牛吩咐右客。他其实不想招待良子,两人话不投机,喝么子酒,他是在试探良子要坐多久。还有,他不晓得良子要谈么子,如果要谈阿鸽,那右客是听不得的,便支右客去灶房。
“你们吃,我是吃过了的。”
“这么早?”
“我和爷爷两人,早也吃,晚也吃,没个准。”
“那就喝杯酒吧,夜里寒气重,喝杯暖身子。”黑牛偷看良子的反应。良子没有反应,却说:“再过一星期就清明了,一落雨还就扎实像冬天,秧苗凉了,一下长不好。”
“早先雀儿寨的好田好土在河坝,江边暖和,雨量又足,这个天,风都是暖和的,秧苗疯着长……”
良子见话引过来了,便说:“所以咱们还要重视农业生产……”
莫非良子是来谈村里发展的事?黑牛不感兴趣。平时里他基本不想,盘算的是自己的山货收购,现在想的是如何建糟坊。他忙打断良子的话:“良子你说建个糟坊如何?”
“你有这个想法?”
“只在脑子里闪过这念头。”
“城里的糟坊都不景气,估计还是维持得走。”良子实打实地说。
“咱有‘清溪坊’呀。正宗的牌子在雀儿寨。”
“这倒是。别处的都是假牌子,桌上那两瓶就是。开起来维持得走没得问题,只是粮食来源有保证么,白酒市场听说越来越小了,价格也上不去。”
“城里人都戒酒了?”
“听说是喝红酒,‘长城干红’、‘长城干白’。”
“开糟坊!开糟坊出的酒怕不够你一个人喝,咱们家都不吃饭了。”冉武秀从灶房出来说。她一直在偷听火铺前两人的谈话。她不喜欢男客的折腾,有山货店、小卖铺,在雀儿寨已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她知足了。她一手拿着菜立在堂屋。
“女人家的,晓得么子?这事也是你管的?”黑牛吼右客是出了名的。
冉武秀又进屋去了。
黑牛点点头,他佩服良子的脑子灵,信息多。良子见多识广,是个角色。黑牛暂时把开糟坊的念头放下了。
“山雀呢?这时都不落屋?”良子问。
“听说一下午都不开店门,一定是跟木瓜跑哪里去了。”黑牛道。
“女大不中留呀。只怕闹出么子丑事来。”冉武秀又从灶房出来说。
“要你多嘴,你这个鬼婆子!”黑牛用铜烟锅在木板上敲得“咚咚”响。
“么子丑事?”
“我不过是为你想,你是村长,要面子哩。”冉武秀一双手湿淋淋的,嘟着嘴巴顶了一句。
“还不去弄饭,要饿死我呀。”黑牛把右客吼进灶屋。
“山雀是个好妹子,她明事哩,愿意给寨子做事,她和木瓜在一起没事,木瓜这小伙子不错,和我是战友,我了解。”
黑牛没开腔,低头抽闷烟。他终于弄明白了,良子是为木瓜提亲来了,这么一来,他对良子的到来一点兴趣都没有了,留在这儿纯属浪费时间。
他瞧不起木瓜,那小伙子人忠厚,只是人木讷点,更要紧的是家穷,他不能让妹子去那家受穷。他暗暗地在留意,要给妹子说个好人家。
“黑牛。良子兄弟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等你开口了。”冉武秀蹦了出来,“良子兄弟,我们山雀妹子可是要交代一家好人家呀。”
冉武秀也猜到良子今天来的用意。这正合她意,早一日请山雀走出这吊脚楼是一日。
“你就放心吧,嫂子。你是不晓得,寨子里好多好小伙都想做你家的姑爷哩。”
“真的么?”冉武秀那张经过风吹雨打、显得有些粗糙的脸绽放出笑容,她干脆坐到火铺边来,靠近良子,机密地道:“良子兄弟,你说哪家细娃子好一些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孙家的那一个嘛。”木瓜姓孙。
“良子兄弟,我们黑牛就这么一个妹子,从小又没在身边,娇惯着哩,可是要托给个好人家呀。你看这孙家细娃子究竟如何?”
“嫂子,一个寨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还不清楚呀。转业军人,支部委员,思想又先进,寨子里的事哪回不是走在头里,孙家可是个本分人家。”
“只是听说……”冉武秀吞吞吐吐。
“听说么子?”
“孙家穷点。我们家的日子你是看到的,只怕山雀妹子去那家过不惯,这是她哥最搁不下的。”
冉武秀的心思良子懂,她是要让良子开导黑牛,早点把山雀嫁出去。
“木瓜穷,这不假。可木瓜人穷志不短,大道理不说,我爷爷这些日子天天趴在桌上写乡土教材,要去中心校讲课。我背几段你们听听:‘人要心好,树要根好。好物不贱,贱物不好。不怕人老,只怕心老。是龙上天,是蛇钻草’。‘人冷穿袄,鱼冷钻草。破衣破袄,无价之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旦角要小,须生要老。人是活宝,钱是死宝’。”
黑牛坐在那里没动,冉武秀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里还有:‘人不勤,地不灵。懒惰者,难脱贫。春常在,日永明。天归心,地自灵。政策新,科技行。官向民,贴人心’。”
冉武秀的嘴笑成了瓢,笑过后收住嘴,道:“那么你说这门亲事要得啰?”瞟了男人一眼。
“自然要得。”
“黑牛你看呢?”
黑牛沉吟,半晌,冒出一句:“热个苞谷稀饭都要这么久呀,比种苞谷还久。快端上来,我饿得肚皮贴背了。”
冉武秀一愣。不是说请良子喝酒吗?怎么自己先吃起中午剩的苞谷稀饭来了?冉武秀看出黑牛的不悦:他是不乐意良子提的这门亲,要赶良子走了。屋里的空气沉闷下来了。
这时,山雀回来了。她看见火铺前的良子,点点头。她从木瓜的口里知道,良子要上她家。
“饿死了,饿死了,还不摆饭……”一进屋就嚷着要吃,可见她在这家的地位。
“上学的还没回来哩。”冉武秀道。她指的是在中心校上学的两个细娃,一男一女,一个读小学,一个读戴帽初中。
“我先吃,我还有事哩。”
“这么大的女娃子,还不晓得自己弄饭,好意思呀。外人晓得了,看你嫁不嫁得出去。”黑牛嗔怪道。
“还不是你惯的,没得用。”冉武秀在灶房里补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