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良子爷爷,身子骨还挺硬朗。一条大黑狗“虎儿”随时跟在他身后。当知青的方舟,孙为民跟“虎儿”很熟,只要在坡上做活儿,孙为民、方舟一喊“虎儿……”,“虎儿”就从坡下窜了上来。
冬天,生产队在“战天斗地”——挖河泥,方舟、孙为民也在挖。这是个相当艰苦的活儿,人们冒着雪,把冻成一块块的河泥挖起来,又冷又累。
雪下大了,老支书、队长叶彩三才喊:“歇会儿吧……”这一声喊得有些吝啬。方舟、孙为民就盼着这一声命令,疲惫地钻进清溪河堤坝上的窝棚,往草铺上一倒,就不动了,躺在草堆上。那时良子还是个细娃,身子瘦小,送来两个烧得红红的竹烘笼,递给孙为民、方舟。“虎儿”跟在后面,进来蹲在孙为民身边,孙为民抚摸着它。
黑牛搓着通红的耳朵,眼不住地瞄着“虎儿”说:“这冷天,要能吃狗肉、喝烧酒就好了。”
“你这是‘打精神牙祭’。”
黑牛这小子也不是画饼充饥,他往林子里一钻,撵条毛狗,烟熏兔子洞,那个香呀。
外面有人在喊:“为民——为民——”是金鸡寨的两个知青。穿着厚棉袄,戴着火车头帽。是孙为民中学的同学。
“你俩来做么子?”
两人拍着头上、身上的雪,手里还提着两个玻璃瓶子。
黑牛道:“酒?来一口。”伸手去夺,两人不给。
“这酒是给为民准备的。”
“你们走几十里路,就为我送两瓶酒?”
“你忘啦?今天是你生日。”
孙为民一拍头,道:“看我,自己的生日都忘了……你怎么记得的?”
“上个月赶场在一起喝酒时,你说的。你还说,到时候一定好好吃一顿哩。你倒是忘了?是不想请客了吧?”
孙为民一下蹿起来:“笑话!谁说不请啦?只是大雪天的,又都在‘学大寨’,我上哪儿去弄吃的?”
黑牛眼珠一转,道:“……有的,吃的我包。今晚就在我家,喝的得你们出,就把这两瓶酒带上。”
黑牛没父母,妹妹山雀寄养在舅舅家,一个人住,爱偷鸡摸狗的,知青们常在他家吃鸡吃鸭,有的是知青从山寨偷来的,有的是黑牛自己偷的,还有生产队土地里种的嫩苞谷、嫩胡豆一类的。当时知青偷吃是普遍现象。
方舟对孙为民小声说:“又不知道谁家要遭殃了。”
孙为民道:“黑牛,要弄,去别的寨子弄,雀儿寨不能下手。”
黑牛道:“你们放心,不会出事的。你就把自己家自留地里的萝卜献出来就行了,包管你们吃饱喝足。”
晚上收了工,方舟、孙为民兴冲冲地赶到黑牛的破屋。黑牛和那两个知青屋里屋外地忙得差不多了。
“嘿,好香——”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香味。
方舟和孙为民手里包着一大把从自留地里拔来的萝卜。方舟说:“只有萝卜是我们自己的劳动所得。”黑牛提来一桶水,忙着洗萝卜,道:“都来洗,就差萝卜了。快……肉都快炖烂了。”
孙为民边洗萝卜边说:“啥子肉啊,这么香?”
“羊肉。”黑牛头都不抬。
“羊肉?我的妈呀!”孙为民惊叫起来。“做梦都不敢想啊,你小子从哪个寨子偷来的?”
黑牛向那两个知青眨了眨眼,道:“孙哥,这年头有你吃的就行了,你还管哪儿来的干吗?”
下锅半小时,萝卜了。五个人围着火铺吃肉喝酒,一屋子欢腾。
酒喝了一半,方舟停下酒碗,侧耳听,道:“有人在喊么子……”
屋外传来呼叫的声音。喊声近了,渐渐听清楚,“虎儿——”
“是良子爷爷在呼叫。”
方舟和孙为民迎出去,见是良子和他爷爷。头上、肩上满是雪。
“爷爷,‘虎儿’怎么啦?”
“找不着了,这么晚了,也该回来了。该不是让豹狗子叼去了?”
“我们去找……为民,去找‘虎儿’……”
“不用不用,我们再找找,你们吃饭……龟儿子,跑哪儿去了……说不定回家了……”
爷孙俩又冒着雪,向村外寻去。看着良子爷孙俩消失在雪雨中,方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转身回屋,一脸阴沉,高兴劲儿一点没有了。
“黑牛,你到底弄的么子肉?”
黑牛装糊涂,道:“羊肉呀……”
“老实说,你是不是把‘虎儿’杀了?”目光直逼黑牛。
黑牛头也不敢抬,说:“你管那么多干吗?只管吃就是了,又跟你们没关系……”
外村的两个知青低头不说话。正在吃着的孙为民也搁下碗,大惊失色道:“什么?我们把‘虎儿’吃了?”他望望方舟,又看看黑牛,两个同学,见大家都不语,一时害怕,加上酒也喝了不少,吓得一下吐出来。
屋里人再没心思吃了。
方舟生气了,质问道:“黑牛,你怎么能杀良子家的狗?你简直不讲道德,不择手段……”
“那我去给良子爷爷赔罪。”青年时的黑牛还有几分纯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孙为民拦住他,道:“要去我去,黑牛也是为了我过生日。”
“我也去。”方舟道,“我在良子家住,还吃他家的狗?这还是人不是?黑牛,虎儿的毛皮呢?”
两人提着狗皮回家。进堂屋,见良子爷孙俩刚寻狗回来,正在拍打身上的雪,脚下一摊泥水。爷爷在不停地咳嗽。
“虎儿还没找到,方舟。寨子四周都寻遍了,这正是冬季,还没到‘走草’的时候呀。上一年走草,虎儿一个星期没回来,骚性大哩……就看明早上死不死回来……”
这一句话,像是鞭子抽打在方舟、孙为民脸上,火辣辣地疼。立在堂屋,恨不得地上有条缝,立马钻进去。方舟鼓足勇气说:“爷爷,莫找了,虎儿回不来了……”
“你们看见了?哪有找不回来的,我唤一声,半匹山都撵得回来,草上飞一般……在哪里?”
“虎儿……让我们吃了……”
孙为民补上一句:“都怪我!是因为我过生日,才……”把藏在身后的狗皮亮了出来。良子爷孙俩一见狗皮,全明白了。
“不干!不干!我要虎儿!你们赔我……”年少的良子大哭起来。
良子爷爷抚摸着狗皮,半晌没说话。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吼良子:“哭么子!不就是条狗么,又没死人!”转而对方舟、孙为民道:“算了,不难过了……你们大老远跑到山上来,连过个生日也不能在爹妈身边,还是这么冷的天,挖一天河泥……唉,莫说你们在城里的爹妈心痛,爷爷我也心痛啊……狗肉吃了好,暖和着哩……”
听着这席话,两个小伙子再也忍不住了,哭着跪在地上。
几天后,收工回家,看见良子爷爷在硝狗皮。
“爷爷,你在做么子?”
“硝皮,硝好了制成狗皮褥子,给你们铺在床上,又暖和又防潮。”
两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两人离开山寨回城读书,这褥子都是铺在他们床上的。火铺的火烧得很旺,大家喝酒、吃洋芋坨坨。一碗一碗的洋芋堆得像元宝。
“当年黑牛骗我们,他明明是把虎儿杀了,硬说是羊肉,可把我们害苦了,到现在都觉得对不起爷爷。如今黑牛在做么子?”
木瓜道:“人家不得了啊,副支书兼村长,一手遮天。”
孙为民一听话里有话,问:“黑牛干得不怎么样?”
木瓜要说,良子爷爷瞪了一眼,木瓜不敢说了。
方舟说:“爷爷,你就不对了,我是书记,是这儿的领导,下面干部的工作做得不好,你们应该给我说啊,凡是干部的腐败,我们都要管的。雀儿寨太穷了,光靠政策是不行的,年年救济,年年穷啊。关键要有一个好的领导班子。良子,你说谁来挑这副担子?”
良子想了想,说:“在部队十年,养成了炮筒子脾气,一点就炸,我会动不动打人的。”
孙为民说:“方舟,这我就要批评你这个书记了。当然,你可以说,你才来两个月,没有责任。那我就算批评三峡的干部了。我离开三峡是啥样,二十年后我回来还是啥样,山河依旧,乡亲们照样穷。上海、深圳,还有沿海,我们那里是几个月一变,有时甚至是一两个星期不见就认不出了。那是坐火车、坐飞机在跑啊。你们这儿哩,慢慢走,原地踏步。云丰县城倒是个新城,新城怎么样?就是新型现代城市规划的写照,商业区、办公楼、住宅楼、新兴产业没有,能带来财政收入的经济体没有,产业空虚化,城里到处是闲人,时间在这儿像是凝固了,这是为什么?我想,起码有一点,就是跟你们这些官员有关系,要不是没有改天换地的勇气和魄力,要不是玩忽职守,要不是能力太差。如果你方舟干不好,就让别人干!不能再让乡亲们受苦啦!恕我直言,看见乡亲们还过这种日子,我心里难受。”
他说得激动了,酒从碗里洒出来,泼在火上,滋滋着响。
方舟埋头吃着洋芋,边吃边听,听到这儿,不吃了,说:“你批评得对,我们的工作是没做好。但你也说得不全面。你不了解三峡落后、贫困的原因,我以前也不了解。三峡地区以前也并不穷,曾有一种说法,叫‘成渝万’,‘万’是指当时的万县,与成都、重庆的经济地位、繁荣程度是同一档次上。因为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三峡要修电站,上不上下不下地争论了几十年,一旦要上马,沿江要淹一大片,就不能建大工厂,扩建城市,影响了国家在这一带的投资。人家在发展,我们不能发展,当然落后了。再加上库区城镇、企业、良田要淹,要搬迁,雪上加霜呀。每个县、每个部门、每个单位的搬迁经费都不够,贷款新建的,欠下一大笔债,这些年年年还贷款,十年也还不完,哪来发展的资金?包括农民,没有搬富的。三峡人民是对国家、对全国人民作出了牺牲和贡献的。三峡人民也需要全国各省加大对三峡的对口支援,才能富起来。”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孙为民说。
良子在给他们铺床。
方舟道:“你们把床腾给我们,你们睡哪里?”
“山里人打得粗,火铺边靠一晚上就成了。”
“那不敢当!把老年人挤得来连床都没有还行?我们睡火铺边。为民,你行不行呀?”
“你县委书记都睡地上,我还有什么话说?”
“你可是国内知名企业的大老板。”
良子在火铺边给他们铺地铺,良子爷爷叫拿出那张狗皮褥子铺在火铺前。
孙为民激动了:“爷爷,你还留着呀?十多年了。”他抚摸着。
方舟让良子铺给孙为民睡,他说:“我在乡下跑得多,打得粗,你是江南来的,睡惯了暖气,席梦思床的房间,还是你用。”
夜深了。良子和爷爷都睡下了,吊脚楼静下来。方舟、孙为民睡下后没再说话,静静地听着冷雨敲窗的声音。
孙为民说:“你在想啥?”
“我希望你能来投资,同时,我想找个项目,能让雀儿寨这样的搬穷了的移民农村富起来,不然,我每来一次心情就会沉重一分。”
孙为民抬起身看。火铺里的柴发出微红的光,方舟的眼也在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