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防患于未然。你是村长,又是副支书,支书叶彩三有病,你要多担些担子。”武岳的脸渐渐严肃起来,不露一丝笑容。这样他在下属面前才有足够的威严。“我时常给你说,移民工作不能小视。你是党的干部,‘三个代表’的第三条就说‘是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代表’。你不要只忙你的山货生意,要分一部分心思、精力来为雀儿寨人服务。群众可以选你上去,也可以把你拉下来。”
黑牛脸的肌肉抽动起来,他看武岳,知道他是随便谈的——他还不知道雀儿寨的“地震”。他高兴不起来。
“看,我说到你痛处了不是?雀儿寨反映你的信、电话不少,就是你不理事,只顾自己。你个人要做生意、发财,这不是什么坏事,可共产党的宗旨是带领大家致富,这一点始终不要忘记。”
“看来你是高兴不起来,秧苗长势如何,遇上春旱了?灌渠没修好是工作的关键呀!今年的农田基本基建款已经拨下去了,你就加紧干吧……”
“是的,加紧干……”
“那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是资金有缺口?”
黑牛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像个细娃。他这么一哭,武岳不说话了,他在黑牛一进屋就晓得,雀儿寨出事了,他的担心得到了证实。
“我想干事也干不成了,我已经不是副支书、村主任了……”
“你犯了啥错?”
“没有,是叶彩三和良子联合一班人掐的。良子成了支书,代理村长。”
“叶彩三召集的会议?”
“是的。”
“全体党员都参加了?”
“参加了。”
“黑牛,看我怎么说你呢?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失去了群众基础了,赶下台了,你是罪有应得!”武岳的脸上出现不愉快的紫色。“老支书叶彩三是二十多年的老支书,人家拖着病都在干,风里雨里送佛手苗,挨家挨户地送,说是佛手能换钱,那精神多感人,可人家家里呢?木柱粉墙的吊脚楼,旧的。为什么,人家想的是大家,而不是个人。再说良子,从部队转业回来就忙寨子的事,忙农田灌溉的事,这都是大事。人家是抓住点子了的。四十八寨是多好的土地,可乡亲们始终富不起来,困扰的主要因素就是旱、涝。你不抓农田水利就不叫抓大事。雀儿寨的党支部、村委会,主要工作是什么,是把党中央关注‘三农’的声音,也就是政策,忠实而又及时地传达贯彻到雀儿寨。两委会的成员,首先是忙寨子的建设和发展,制订全寨的发展计划,为每家农户制订发展计划,然后督促帮助实施,哪里有你这样的,成天赶溜溜场,集体的事不管,莫说是雀儿寨的党员反对你,就是我也要把你拉下台!”
黑牛一直是眯缝着眼,低着头在抽烟,好像在听,又好像在沉思,武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有什么可申辩的。
黑牛有一种察言观色的本事,他对武岳的脾性摸得透熟。武岳同下级谈话,都喜欢对方静静地听,就是你说了错话,做错了事,只要你认真在听,不顶他的嘴,他的气就会渐渐消下去,处理起来就轻了。板子是高高地举起,轻轻地放下。
黑牛起身又去斟了杯茶,递给武岳,见他刚才脸上那灰紫色淡下去了,红润又多了起来。思忖片刻,麻着胆子道:“县长批评我,我服气,撤我,我也没意见。谁叫我没给你争气哩。可我们在开两委会时,方舟同志突然赶来,情况都不了解,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批评一通,这么一选举,我还不输个精光?”
“方书记在雀儿寨?”武岳口气很平淡,细细地观察,他的眉毛颤抖了一下。
“不是他到会,不会是这个结果。”
“放肆!方书记是县委一把手,他到雀儿寨指导工作,参加两委会都没有权利?”刹那间,武岳的眉毛紧锁起来,脸往下一沉,大声斥责道:“党的培养教育,在你也是十几二十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个无组织无纪律的样子?我说的话你不听,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老领导,可从心眼里,你没把我当成几斤几两,连云丰县的县委书记,在你眼里也不值几两,你太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黑牛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坐了,站起来道:“老领导,你这么说,我可是不敢活了!”
武岳不再说了。其实,他的脑海里已经在转动另一个问题:方舟为什么没给自己说这事,他是不是有自己的思考?方舟与他每天都要通个电话,交流一下县里的情况,看来方舟是有意对自己隐瞒着什么,看来方舟对自己一直支持黑牛有看法?自己在黑牛的问题上有么子错呢,可能真的有……“在雀儿寨我是呆不下去了……”
“是面子?村长当起来多威风,跺一跺脚雀儿寨四个角都发抖,咳一声全寨人都感冒。当干部要能上能下;不当干部了,你还是党员,为群众办事还要跑快点。只要你为群众办事,群众就会拥护你,就不存在呆不下去的情况。”
黑牛没有达到告状的目的,灰溜溜地走了。见黑牛那背影消失在院子里,武岳叹了口气。
像刘剑锋、黑牛这样的人,武岳的身边还不少,有的是在县委、县府,有的是在各部门、乡镇,只是尾大不掉呀。
六年前,武岳当县长,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政府机关和所属部门约法三章,内容是吃饭不许到外边饭店,节后上缴红包等。他自己是这样要求的,也是这样做的,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股廉政风来势猛,却把他自己与其他人吹开了,使他站到大多数干部的对立面。
市里有领导来视察,下面基层来县里办事,凡找他的,他都在机关食堂请吃饭,全部四菜一汤,一般不上酒,要喝也就是“清溪坊”,朴素简约得让宾客连声说好。有记者来,吃过这样的饭菜,在报纸上宣传,“云丰县刹住了吃喝风”。武岳也颇为得意。后来才发现,他招待过的客人,晚上又成了县委书记的“座上宾”,在县里最豪华的包房里吃大餐,几千上万元都吃过,茅台一吃几瓶。吃过后,客人们连声说好。客人们都知道,县委招待的才是真好,武岳招待的叫假好。消息传到武岳的耳朵里,武岳只能干摇头。于是,政府各部门招待客人也就不管那明令的“四菜一汤”了,也不上机关食堂招待客人。上任后的第一个春节,武岳上缴红包的事情成为新闻。一个退下来的老上级专门找他谈话,说武岳呀,这么大一个云丰县,怎么就显你武岳?上有县委书记,下有局长科长,怎么就你缴得多?你以为就你有红包?武岳说不出话来。这位老上级对武岳有恩,并且在任上是出了名的清官。老上级对他的举动尚且反感,他的群众基础如何可想而知了。你的群众基础没有了,你怎么干工作?你的话有人听?决议、命令有人执行?武岳记住了老领导的话,但并没有完全照着去做。他照常缴红包,想法却柔和了许多,人家不交也并不觉得就怎么啦。他并不打算和规矩对着干,也不打算出风头,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对方是海洋,会被这群干部淹死的。这样一来,他的周围自然聚集了一批像刘剑锋、黑牛这样的人。
他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则这样的故事:一个人推着一辆车爬上坡,车上装满重物,身后跟着一只狼,一直觊觎着,趁他推得最费力时,扑上来,咬了他腿上一块肉,血淋淋地叼走了。他双手推着车,不能转身去打狼,一转身,重车往后滚,会把他压死。打狼还是推车呢?他犹豫着,最后选择了推车,可狼什么时候又会扑上来呢?他想,他这条命只能两种结局了,要么倒下,碾死,要么让狼咬死……在高胜利回来时,武岳的心情极度悲凉。高胜利虽然一身疲惫,还是注意到丈夫的神情异常。
“老寒腿犯了?贴块膏药吧。”甩下包就去找药。
“算了,躺一躺就会好的……已经好多了。”武岳不愿妻子的回来打断自己的思路,不要她去做。
高胜利没有去拿药,提起茶壶,去装了一壶热水,斟满一杯茶,递给武岳,瞟见桌上的另一只茶杯,问:“谁来了?”
“黑牛。还送了一对猪脚杆。”
“武岳我不是说你。你要少同黑牛这些人打交道,又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只能给你带来负面影响。”
“你这是什么话?黑牛是农村基层干部,我拒绝与他来往,不是让我脱离群众?人家还是一片好心,要让冉武秀来帮帮你。”
“武秀人勤快。我就看不来黑牛,一口勤快牙,一身懒肉巴。”这么大个屋,还有院子,确实要人收拾。
“黑牛也难,现在农村基层组织难搞,年轻人外出打工了,寨子里就剩下老人、妇女,种庄稼又不值钱,谷贱伤农,干部都发动不起来呀。做戏不如听戏,上场容易下场难。”一想到黑牛已经下台,就不说了。
高胜利知道他们家和黑牛家的关系,也就不说了,换了个话题。
“你这腿还是上重庆彻底检查检查,找个好医院住下来。你是怕花费公家的钱?连膏药都是自己花钱买。自己花钱买也没啥,只要有效果,治得好病……”
“有效果。”
高胜利晓得丈夫在敷衍自己,道:“那站起来看看,贴了十来副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武岳盯盯挂钟,十一点了。这些日子,晚上一来电话,他就紧张。
本来,一个县领导的家,晚上十一点来电话极为正常。一个县的事,千头万绪,晚上十一点来电话不算什么突发、应急事情。可这些日子右眼直跳,好像预示着什么不祥之事的到来。
是一个沙哑的声音,一开始武岳没有听出来。对方自报家门,是金鸡寨的书记寒枫,寒枫很少给武岳打电话,这么晚打来一定有急事。
“武县长,有个情况要向你汇报。方舟到了金鸡寨。同来的还有魏捷、陈学军……”
武岳马上意识到,他们是冲着金鸡水库去的。武岳的脸一下子煞白了,手也情不自禁地抖起来。一个月前,武岳不让把对口支援的项目表提供给方舟,林晨芳照办了。他不是有意隐瞒,那么多个水库搁在山沟里,白天装太阳,晚上装月亮,瞒得住谁?而是先想出个处理方案再说,没想到方舟还是先到了金鸡寨。武岳的心境一下子坏起来。
“他们发现了什么问题没有?”
“目前还不清楚。接触了些群众,比如魏家老汉……就怕他们被鼓动起来,提么子要求。这件事就扯到……”
“怕么子?群众有反映是正常的。”
“要不要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赶快离开金鸡寨?”
“放肆!我告诉你,寒枫,方舟是县委书记,一把手,他下来是搞调研、检察工作的,你可不能胡来呀。要绝对保证他的安全。方舟要是出了事,我首先办的就是你!你听明白了吗?”武岳的脸上始终保持平静,可语气很严厉,远在百里外的寒枫也听出来了,不再吱声。
“还有么子事?”
“哦,一个重要的消息,后天是清明……”
“这又怎么啦?”一串一串的事,弄得武岳一惊一乍的,已经有些受不了啦。
“听说王喜来的女儿要来扫墓,明天到,是专门从山东赶来的。”
这可是个重要消息。王喜来死了有两年了,就埋在金鸡寨,武岳只是听说,没有去看过。这关键时刻,他女儿来扫墓,意义非同一般,方舟正好在,说不定也要参加扫墓,群众情绪上来了怎么办?武岳的额头沁出了一排汗珠,密密的。他想了想,说:“寒枫,王喜来同志是倒在对口支援岗位上的,过去对他有什么不公正都应该纠正过来。要接待好他的女儿……对了,明天我赶到金鸡寨。”
“具体要我办些什么?”
“要准备几桌酒席,质量要达到清溪镇的水平。”放下电话,又拨通了林晨芳的家,林晨芳好像已睡下了。武岳告诉她,方舟在金鸡寨,明天他也要赶去,叫林晨芳丢下手里的工作,也去金鸡寨。林晨芳半晌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
“老方还是去了……我叫他不要去,不要去……”林晨芳在电话里喃喃。
“没什么,这事迟早要让他晓得的。”
放下电话,武岳发现头上冒汗了,一滴滴的汗珠,在脸上滚动。他已经忘了痛,急速地在屋里来回踱着。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终于拿定了注意:金鸡水库这件事,不能让方舟去处理;他必须亲自去处理,争取主动。通过处理金鸡水库事件,纠正自己过去工作上的错误,能表明自己的立场,又能挽回他在群众中已失去的威望。
“你腿好了?”从卫生间洗漱出来的高胜利惊讶。
武岳这才知道痛,忙坐回沙发,道:“快拿膏药来,给我贴一张。明天,我要去金鸡寨。”
“你这腿……”
“贴上膏药爬得动的。”
“你对四公公殿那么大兴趣?”高胜利不以为然,“那儿不是风水宝地。”
“至少不让它成为伤心地。”
“伤心地?”
高胜利惊讶地看着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