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梁交界处，千里浮云，白日微曛。苏军主帅营内，苏幕遮一身青衣布袍，端然坐在轮椅中，目光定定地落在手中的军略图上。
苏军与梁军已经于此胶着数日，战事再难推进。
苏风恭敬地立于他下首，有些难以启齿：“……陛下，今日衢州城外一役，我军中了梁军暗算，损失惨重。”
一月前，苏幕遮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回苏里国南凉郡，彼时，苏帝病重于榻，垂垂危矣，三千禁军及整个南凉郡皆为三皇子苏幕锦所控，大局将定。苏风趁夜色偷偷潜入城内，一刀斩了禁军首领徐甘的头颅。三千禁军原只效忠于君上一人，此番正因禁军首领为苏幕锦所收买，污蔑太子苏幕遮同梁国勾结，且苏帝病危，故带领三千禁军改投三皇子旗下。禁军四个副首领皆是忠肝义胆、明辨是非之人，多年来感佩太子仁德英明，禁军被徐甘蒙蔽，他四人据理力争却无济于事，悲愤之下纷纷脱下军装自请卸职。如今拨乱反正，四人果断请缨，愿携领禁军替太子效忠，诛杀狼子野心的三皇子。
形势突变，待苏幕遮的铁骑破城而入，苏幕锦手下残兵败将早已没有抵挡之力。苏帝于病榻之上宣告天下，将皇位传于太子苏幕遮，并将三皇子打入死牢，宣布其罪七条，三日后问斩。
苏幕遮即位，称文帝。三日之内，以雷霆手段肃清朝中谋逆余党，整顿旧吏，重列朝纲。待朝中局势稳定，文帝率领亲卫快马加鞭亲身前往苏梁边境领军迎战，转眼又是半月余。
苏幕遮紧紧盯着图上的几条线和几个圈，并未抬头，淡淡道：“说详细些，如何个损失惨重？”
苏风说：“骠骑将军牧野率五千将士攻城，原以为是座空城，却不想大梁武德公主临时从邻城调来八千精兵……我军折损足足四千人。”
武德公主，便是梁凉。梁凉出征那日，梁帝依依不舍亲自将她送至城外，封为武德公主。
苏幕遮“嗯”了一声。
苏风道：“不过……”却不说了。
苏幕遮抬眼瞟了他一眼：“不过什么？怎地如今倒学会卖关子了？”
苏风犹豫片刻，道：“牧将军率残兵撤退时，武德公主率兵穷追不舍，直追了十里有余。牧将军奋起抵抗，竟，竟……”
苏幕遮骤然抬头，目光冷厉：“牧野杀了她？还是她杀了牧野？”
“牧将军有勇有谋，武艺更是高强，自然不会轻易被杀，”苏风顿了顿，说道，“他生擒了武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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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正是八月初一，天上一团漆黑，无星无月，唯有军营里的火盆照着明，火舌时不时地吐出滋滋声响。
苏幕遮拨着轮椅在营帐前来来回回不知多少遍，直看得苏风忍无可忍：“陛下，武德公主就被关在帐内。您要是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进去看看她。”
他冷冷扫了苏风一眼，道：“多嘴。”
苏风忙垂下脑袋，默默盯着自个儿脚尖看。
而他终于拨着轮椅朝营帐而去，只是忽然顿了顿，淡淡瞥了苏风一眼：“朕并非对武德公主放心不下。”
苏风嘴上老老实实的：“是。武德公主身份不同，不是一般的俘虏，陛下为了大局自然是要去见见。”
苏幕遮满意地“嗯”了一声。
两个士兵守在帐外，两个婢女守在帐内，当苏幕遮缓缓挪进去的时候，就看见梁凉一副与平时全然不同的装束倒在榻上，高高的马尾拿红绸系着，一身墨黑铠甲坚固冷厉，如此这般装束，本该英姿飒爽、睥睨万军的，可她被绳索缚住双手双脚，似一只被拔了爪牙的小老虎。
他有些想笑，可她已经冷冷地看过来。他觉得自己此时如果笑出声来，她一定会炸毛，滚也要滚过来同他拼命的。
于是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地摆出一副端然冷漠的帝王威仪来，他冷声道：“武德公主身份贵重，谁许你们如此怠慢的？”
两个侍女慌忙跪下：“陛下，武德公主的战斗力和破坏力实在太强了，若不如此，奴婢们怕是看守不住啊。”
他远远看着她又愤怒、又得意、又咬牙切齿的模样，低低地说了句：“你倒是厉害。”
身旁侍女没听清，惶恐道：“陛下？”
他并不看她们，只是淡淡吩咐道：“替公主松绑。然后退下。”
侍女表示既不想替她松绑，也不想出去：“武德公主危险，陛下将她松绑，且要单独问话，于陛下的安危实在冒险啊！”
他已冷了脸：“朕不想再说第二遍。”
她全程冷眼旁观，并不懂苏幕遮为何对她这样，难道他当真不怕她杀了他吗？还是说，他就那么笃定她不会伤害他。
帐中终于只剩他们二人。
他先开口，是他惯常的语气，却听不出任何情绪：“听说你不肯吃饭。”桌子上摆的三五个盘子里的菜肴十分丰富诱人，只是已经冷透。
她揉着手腕，头也不抬：“苏军险恶，谁知你们在饭菜里下了什么毒。”
他说：“所以你打算饿死你自己？”
她唇边扯出一抹冷冰冰的笑：“是呀，宁愿饿死也不吃你们的食物，这叫气节。”
他神色仍是淡淡的：“这不叫气节，这叫愚蠢。”
她也不气，只是撩起眼皮看他：“苏公子，噢，不，我现在该叫您陛下了。陛下，不知您是如何放心单独同我独处的？你可知我是整个大梁最想要你命的人。”
“你不想。”
“哦？何以见得？”她偏着头，仿佛不是在聊什么杀不杀人的问题，就像在问我们晚饭吃什么。
他说：“如果你要我死，不想我好，就不会请黎姑娘赠我药。”
她冷笑：“陛下做了苏里国皇帝，果然自以为是不少。令我心软留情的，从来都是苏幕遮，并不是你，苏帝。你是侵占我大梁国土的罪魁祸首！家仇国恨，不可原谅。”
他垂下眼眸：“武德公主足智多谋，天生善战，领兵不过数日，已经将拼死衢州夺回，并守得牢牢的，朕，佩服。不过……”
她心中一突：“不过什么？”
他缓缓开口：“公主为守住牧野将军今日的攻势，将邻城云州的卫兵调了大半过来，若我军此刻对云州发起进攻……”
梁凉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她是冒了险的。衢州兵力不足，眼看牧野大军兵临城下，不得已之下她选择从云州调兵，赌的就是苏军不知云州几乎已是一座空城！所以她才对牧野残军穷追不舍，欲将其震慑住，好给云州、衢州喘气的机会。却不想她被牧野捉住，更想不到，苏军竟对她梁军情况了如指掌！
于是她骤然发难，一脚踢翻桌上饭菜，速度极快地从地上摸起一块碎瓷片，行云流水一般将其贴上苏幕遮脖颈。
她在他耳边轻声道：“是你逼得我这样。”温热吐息如毒蛇一般缠上他，他却觉得沉迷。
听到帐内动静，苏风立刻带了一队人冲进来：“陛下！”
数十把冷剑剑锋直指梁凉，苏风怒道：“放开陛下！”
梁凉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低头看着苏幕遮。这个人真是令人愤怒，如此情形，他竟还是一脸无动于衷。他低低地道：“凉儿，你会杀我吗？”
话音刚落，碎瓷片便在他皮肤上划开一条细细的血线，立刻便有血珠滚落。她笑：“怎么不会？杀了你，苏里国必定大乱，而牢不可破的苏军亦会顷刻间土崩瓦解，即便我死在这里，苏军于我梁军而言已是不足为惧。陛下您说，划不划算？”
他淡淡道：“是很划算。杀了我，大梁困局全解，且数年之内都再不必担忧苏里国威胁。如果你想，就动手吧。”
她咬着嘴唇，恨恨地道：“苏幕遮！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说着，手上更加用力，瞬间他更是血流如注。
苏风嘶声喊道：“陛下！”
苏幕遮闭上眼睛。
而“咣当”一声，是碎瓷片落地的声响。
她终究丢了唯一的武器，浑身的力气仿佛骤然被人悉数抽去，她瘫倒在地上，笑道：“我果然还是下不去手。我不配做大梁的公主。”
他睁开眼睛，哑声唤她：“凉儿。”
她恍若未闻，复又去拿瓷片，苏幕遮眼睛一黯，厉声叫道：“苏风！”而她已经拿起瓷片，闭眼朝着自己颈上割去，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剑鞘破空而来，击打在梁凉的手腕上，瓷片落地，立刻被一个眼疾手快的小兵踢开。
她睁眼看着一脸担忧愠怒的苏幕遮，他这个表情，简直让人误会，让人误会他是真心爱她。
她凄楚笑道：“为何不让我死，苏幕遮？我是大梁的罪人，事到如今还对敌人留情，难以下手，我再无面目活着面对我父皇和我大梁万万百姓。”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凉儿，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很好的公主。”
她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是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
这时，苏云从外面冲进来：“公主，你误会陛下了！”
苏幕遮回头轻叱道：“苏云，住口！”
苏云却恍若未闻，平生第一次忤逆苏幕遮：“月前先帝病重，陛下远行大梁，三皇子借机谋逆，假传太子之令对大梁发兵。这一切，从来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梁凉怔怔地听着，难以置信的情绪在眼睛里一点一滴地蔓延：“不……”
苏云继续说：“只是覆水难收，百万大军一出，只能慢慢收回，陛下才亲自来到战地，表面上是同梁军周旋，实际上只是在筹谋如何不动声色又不失面子地将三城归还大梁，与大梁重修旧好。陛下要的，从来都是国内安定、百姓富足罢了。”
而此刻她脑子里已经全无想法，只是愣愣地看着苏幕遮，目光落到他双腿上：“黎姑娘不是将神药给你了吗？神药不管用，是吗？你的腿……”
他静静看着她，柔声道：“我的腿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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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苏军数万雄师撤离大梁境内，其动静可谓浩浩荡荡，两国一片哗然。
苏里国文帝亲笔给梁帝修书一封，言辞恳切，不卑不亢，只说是苏里国内党争之祸波及大梁，如今国内平定，自是将无端侵占的大梁三座城池悉数归还，以期与大梁重塑大国之谊。
梁帝自是龙心大悦，感叹新登基的苏帝当真是仁厚有德，明辨是非，通达儒术。
梁帝第七次对新苏帝赞不绝口的时候，梁凉一身水红纱裙，正立在梁宫花园里摆弄花朵。她十分粗鲁地把郁金香田剪得坑坑洼洼，口中幽幽道：“父皇如此欣赏苏帝，不如将他收作义子好了。儿臣也多个兄长。”
把梁帝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苏幕遮乃苏里国皇帝，怎可做朕的义子？不过做女婿倒是可以。”最后一句嘟嘟囔囔说得很小声。
梁凉果然没听清：“父皇说什么？”
梁帝咳了一声，正经说道：“说起来，苏帝已经七次派人出使我大梁，只为求娶你，你到底要何时才肯应允？若是你果真对那苏帝无意，你是朕唯一的女儿，朕自然不会强迫你，派人一口回绝了便是，以免无端耗着人家。”
说着，他摸摸下巴：“不过……那苏帝已经二十三岁，朕二十三岁的时候，你都已经满宫上下跑来跑去了，而苏帝至今后宫未纳一人，兴许是身体有什么问题也未可知啊……”
闻言梁凉愤怒回头，小老虎一般瞪着梁帝：“臭老头子，你才有问题呢！”
梁帝也不生气，只是继续摸着下巴，幽幽叹气：“女大不中留啊，不中留……”
梁凉抬起下巴，冷哼一声：“他既想娶我，就须得亲自打败我才是。当初比武招亲因他中止，如今本公主偏要再以此难为难为他。”
……
消息长了翅膀一般传到苏里国皇宫，苏幕遮坐在案几前半晌未动，良久，忽然急声唤苏云：“去年黎姑娘送与朕的细白瓷瓶，你是给搁到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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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谢，转眼又是三年。
就像梁帝说，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公主已经可以满宫上下跑来跑去了，此时苏里国皇宫里也多了一位跑来跑去的小公主。
公主已经两岁，取名苏知暖，封号熙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