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灵灵向孟玉成道：“一看你就是虚情假意，爹爹和曹大哥那大船上连个船工舵手都无，这数丈宽的水面，你要他们怎生过来？”
孟玉成笑道：“令尊大人、曹公子何许人也？区区数丈如何难得住他们？”
陈思逸哈哈一笑道：“孟公子，这可真难住我们啦。”他略一思索，便让曹羽拆下那船上的两支木桨并几块木板，两人双手并用，刷刷刷将其掷入水中，距离、方位把握得刚好，船桨、木板远近错落，大致形成一条直线，像是在两艘船之间搭起一座浮桥。
曹羽笑道：“二伯，好浮桥！”
陈思逸笑道：“这便叫遇水搭桥，贤侄，我打头阵！”他纵身而起，眼瞅着要落入水中时，伸脚在水中一支桨上轻点，凭借这么一点力量，他身子又起，如此三下，飞身上了画舫，除鞋底湿了些之外，浑身未沾一滴水。
陈灵灵等几名女娃，纷纷拍手喝彩。
孟玉成等人连连赞道：“妙，妙，妙！”
陈思逸能以浮板做桥，施展这蜻蜓点水的绝技，轻易渡过这八丈有余的水路，原在众人意料之中，可对于曹羽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子，大伙心中就打问号了，陈邕、陈灵灵等见识过曹羽轻功的外人，觉着他轻功虽好，可未必到达陈思逸这等火候。
即便是曹羽的三个姊妹，也都不敢相信曹羽能够做到：“可从见过公子使这样的本事，他若一不小心落了水可如何是好？这个孟玉成，着实可恶，摆明了要让我家公子出丑！”
曹羽也似乎对自己没有把握，他瞅着这座“浮桥”来回踱步，似乎在估算自己能否过得去。
荀紫气得双颊泛红，顿足指着孟玉成道：“孟玉成，你这坏人，你太过分了！我家公子若失足落湖，我，我姊妹三个可给你没完！”
孟玉成面带微笑，关注着曹羽，对荀紫的叱责充耳不闻。
黄世刚替孟玉成出头道：“这位姑娘，不可对我家公子无礼！”
荀紫几乎跳了起来，她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向黄世刚大呼小叫：“我就无礼！我偏无礼！你们对我家公子无礼！就不许我对你家公子无礼？你若不服气，大不了本姑娘跟你打一架！”
黄世刚挺起胸膛刚想顶回去，忽然想到自己一个成名英雄和一个黄毛小姑娘斗嘴不像话，便退后两步道：“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邓翠、荀青连同覃渊都站在荀紫旁边，不但不劝说，还对黄世刚等人怒目而视，都扎好了大闹画舫的架势。只要曹羽丢了丑，她们就是拳打脚踢，叫骂撒泼，也要替自家公子出气。
陈灵灵过来拉住荀紫道：“姊姊别担心，这难题怎能难得住曹大哥？他一定能过来，爹爹，你说是不是？”
陈思逸道：“放心吧！他不已经过来了么？”
诸女忙向前看去，只见曹羽如孤鹤腾空，临渊振翅，已然一飞冲天，与夕阳为伴，诸女的心立刻悬到了嗓子眼，可她们的担心只持续了那么一刹那，因为三个快速的起落之后，曹羽已经站到了他们身边。
周围喝彩声又起，翠、青、紫三女更是笑靥如花，围住了曹羽，扯着他的衣襟喋喋不休。
荀紫道：“我早知道公子本事大，应付某人的鬼蜮伎俩不费吹灰之力！公子，这一手功夫你一定要传给我们！”
荀青道：“公子，我们不该对你没有信心！方才还怕你失足落水，被人家看了笑话！”
荀紫道：“那是你们对公子没信心，我可一直信心失足！”
而邓翠，则眼中噙泪，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曹羽见她们三个如此，深深感动，点了下荀紫的脑门，笑道：“你这丫头，真会见风使舵，方才你对孟公子无礼的话，我都听到啦，一字不漏！”
荀紫立刻转向孟玉成道：“孟公子，方才有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孟玉成微笑道：“能在数招之内胜我家‘白云书生’白世奇者，武林中绝不超过十人，曹公子有如此本领，过这区区数丈水域，岂非小菜一碟？”
当下，曹羽重新和孟玉成等人见礼，互道了仰慕之情。
此时的陈邕，嘴上虽然不言语，可内心已对曹羽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的称呼也由曹贤弟改成了曹大哥，并决定从今而后，虚心向曹羽讨教武功。
孟玉成向众官兵喊道：“甄都监、贾千户，劳烦带众兄弟回去，改日孟某再登门拜谢。”
众官兵被陈思逸和曹羽的本领惊住，正瞧得嗔目结舌，听见孟玉成声音，才回过身来，人群里忙闪出两人叉手不离方寸道：“孟大人言重，卑职不敢当，大家都是为朝廷出力，何言谢字？”
孟玉成又道：“二位，不必客气。诸劳役职事听着，托陈思怡、曹羽两位侠士之福，打明日起，诸位不用再来，十日后请到贾千户府上支领工钱。”
众民夫见毁坏“花石纲”的神仙竟与官府打成了一片，正面面相觑，得闻孟玉成如此说，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须知众百姓向来被朝廷官府任意驱使，当牛做马，累死累活还无丝毫报酬，如今听了这话，都觉日头从西边出来，孟玉成连说了两遍，大伙才喜从天降，顿时欢声雷动，纷纷向孟玉成、陈思逸、曹羽等人跪下致谢。
孟玉成只微微挥手道了声：“谢什么，都请起吧！”
陈思逸、曹羽却连连施礼谦逊，闹了好一阵方罢。
待蓝世清也上得画舫时，众士兵民夫已然散尽，湖面又恢复宁静。
夜色上来，皓月东升，雾气蒸腾，放眼望去，湖面之上渔火星星点点，与天上繁星练成一片，天地似乎融成一团，使人生出飘然凌虚之感。
孟玉成客客气气，将众人请入船舱，见四围宫灯玲珑，烛光冉冉，一派祥和景象，酒席已分三桌摆上，玉壶玉盏，美酿佳肴，丰盛奢侈自不必言。
众人坐了品茶，说些闲话，等待林举，不多久，林举被人引进船舱，向众人抱拳道：“小生晚来，劳诸位等候，过意不去。”
“黄乌蓝白”四人见林举书生模样，不像有武功的样子，心中嘀咕道：“这人是文弱书生，跟着这伙江湖中人作甚？”
孟玉成挥手道：“林公子不必客气，诸位，请入席！”
众人分宾主上席落座，见杯中酒如羊脂，晶莹剔透，香味四溢，实是少见美酒。
孟玉成连敬众人三杯，陈灵灵、邓翠、荀青、荀紫四女不剩酒力，三杯酒下了空腹，个个玉面桃红。
孟玉成略微抬手打了个请势道：“诸位请便，这酒本要上供赵官家，可诸位是难得贵客，非赵官家能及，说不得，在下只好夺了他这口福。”
陈思逸道：“如此，我等荣幸之至。”
陈邕道：“爹，孩儿就不怎么荣幸，赵佶昏庸无道，暴虐天下百姓，若拿孩儿与他相比，孩儿觉得羞耻。”
荀青在一旁竖起大拇指，喝彩道：“陈二哥，说得好！”
陈邕红了脸道：“是么？”
陈思逸本想训斥儿子两句，见荀青如此说，也就不好再讲什么。
孟玉成丝毫不怒，反而笑道：“陈公子此言，正是豪杰本色。”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在下这本色，早已丢到爪哇国去啦。孟某当年，何尝不是豪气干云、蔑视权贵？可做了官之后，竟逐渐爱上了个中滋味，混迹朝廷，争权夺势，与百姓所称民贼者，结党营私，同流合污，所作所为，比起当年自己蔑视之权贵，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叹了口气，又道：“就以这美酒为例，孟某途经邕州之时，邕州知府蔡维忠，为了得这几坛三十年佳酿，拿来孝敬皇帝老儿，竟带着衙役如强盗般抄了当地的‘醉仙楼’，‘醉仙楼’老掌柜被惊吓至死，诸位说，此人是否可恶之极？可是呢？嘿嘿，在下瞧他对我这钦差接待周到、侍奉细致，非但未责备他，还美美地嘉奖他数句，请问，孟某是否比蔡维忠更加可恶？”
众人默然不语，孟玉成猛地喝干杯中酒，继续道：“赵官家好酒，这酒若到了他金口之中，少不得御笔一挥，蔡知府官升两级。可孟某也爱酒，如此美酒，让朋友喝了不可惜，让孟某喝了也不可惜，可给赵官家喝，我心下是一百个不爽利，他已得我耿耿忠心，怎能再得这人间佳酿？天下好事，怎能都落在他一人头上？所以这一路下来，孟某拿这酒当水喝，权当借酒消愁，到如今八坛只剩三坛。孟某与诸位，虽萍水相逢，可诸位都是如假包换的侠义之士，孟某昔日也算作侠义之士，因此，诸位都是孟某的同道朋友，美酒酬良朋，天经地义，诸位请开怀畅饮，一醉方休！皇帝老儿喝不上，都怪他福薄，蔡知府升不了官，都怪他运气背，与我等无关。”
众人听罢孟玉成此番言辞，不置可否，均生出一丝惆怅伤感之意，且这心境来得莫名其妙，谁也说不透个中滋味。
白世奇道：“不瞒诸位说，这几年来，我家公子从未如今日这般向人畅所欲言。”
孟玉成举杯道：“罢了，这些闹心事，多说无益，诸位，请！”
孟玉成甚是豁达，众人与他畅所欲言，可谓宾主投机，不知不觉之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孟玉成拿出一个挑绣锦帕抹了抹嘴道：“曹公子，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当着大伙面，切磋切磋如何？一则为各位助兴，二则也好让孟某今夜睡个好觉。”
曹羽也不推辞，爽快道：“好，但不知孟公子怎么个比法？”
孟玉成道：“在下早已盘算定了，先比暗器，再比兵器，后比拳脚。如何？”
曹羽道：“甚好，在下奉陪。”
陈思逸道：“二位切记，点到为止。”
孟玉成道：“陈二侠，孟某有个毛病，向来视比武切磋为生死之战，一旦动起手来，便不由自主来真格的。‘塞北第一剑客’岑秉清、颖昌府‘夺命夜叉’白万贤、扶沟‘阴阳锏’常立仁夫妇、九华山凌虚道长……均是孟某昔日好友，却在孟某手下不死即残。”
众人听他如背书般说了七八个人名，这些人不是江湖大豪，便是武林名宿，都身怀惊人艺业，均惨败在孟玉成手中，孟玉成也因此成名，众人听他娓娓道来，口气中全无丝毫炫耀，倒有几分惋惜意味。
曹羽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舍命陪君子。”
陈灵灵道：“曹大哥，千万小心！”
曹羽道：“三妹放心，孟公子是好朋友，嘴上虽如此说，却绝不会伤我。”
邓翠也从旁拉住陈灵灵的手，安慰道：“灵姊姊放心，我家公子不会有事。”翠、青、紫三人方才见到曹羽的轻功绝技后，对他信心倍增。
白世奇等人心道：“这位姑娘对他家公子倒很有信心，我家公子是何许人也？”
孟玉成道：“古之高手，飞花摘叶皆能伤人，孟某不才，有意追随前人，选了蚕豆作随身暗器，当然，蚕豆还是孟某喜欢的下酒菜，这叫做一举两得，各从其便。不知曹公子用什么暗器？”
曹羽略一沉吟，从桌上碟子中抓了一把花生仁儿道：“在下自不量力，冒昧效仿公子，就选这花生作暗器吧。”
孟玉成笑道：“花生对蚕豆，妙！每人限三十颗如何？”
曹羽道：“好。”
蓝世清、白世奇、黄世刚、乌世杰等人心想：“这曹公子竟然如此爽快！我家公子‘菩提散花手’打蚕豆的功夫，天下无双，至今无人能敌，他竟选了花生与公子对垒，不是暗器上有惊人造诣，便是自不量力。”
翠、青、紫三女信心又见，心想：“从未见公子以花生作暗器，人家孟玉成用蚕豆是惯手，公子以生疏对纯熟，这可成么？”又想：“公子这么选，多半有自己打算。”
众人均拭目以待，想看看二人到底怎么个比法。
须臾，桌席被几名随从挪至右侧，留出左侧一片空地，陈思逸等观众依旧坐定，屏息静气，牢牢盯着他们二人。孟玉成立于舱头，曹羽立于舱尾，相距两丈远近，均垂着双手，表象无招无式，似已无行无识，形态如渊渟岳峙，神情亦超然物外，目光之中似浑然无物，又乎包藏着茫茫宇宙。
此时，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只有渔歌和清风声隐隐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