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
林浩猛地一拍桌子。
阿庆嫂又淡淡地看了林浩一眼，接着说道：“姑娘本想随她爹娘而去，但咽不下这口气，她躲进了大山，等风头过去，她找到了一家铁匠铺。”
“找铁匠铺做什么？”
“和铁匠做一笔交易。”
“是何交易？”
“姑娘陪了铁匠一夜，铁匠帮她做两件事，”阿庆嫂又捊了捊额旁垂下来的头发，声音有些颤抖，“第一件，铁匠用他的小锤将姑娘的鼻梁砸塌；第二件，用烧开的油泼在姑娘的脸上。”
林浩骇然望着阿庆嫂那张丑陋的脸，他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不用林浩说什么，阿庆嫂还在用她冰冷的声音说道：“这些事，本应由姑娘自己来做，但她终究是姑娘家，对自己下不了手，所以只要求助于别人了。而当油泼完后，姑娘发现自己的眼睛还是生得太好看了，所以她趁着脸上的肌肉还没成形，用手将右眼角的肌肉用力地挤着，直到定形！”
看着林浩惊骇的表情，阿庆嫂问道：“你还想听吗？”
林浩深吸了口气，说道：“我似乎没有理由不听下去。”
“唉！”阿庆嫂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那位将军是朝中重臣，平常人等跟本进不了他的身前，起居饮食又是慎之又慎。而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又身负罪名，天下没人可以帮她，所以她想报仇，只有先毁了自已！”
阿庆嫂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她又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了，声音中听不出有丝毫的痛处。
而林浩能听出其中“哀莫大于心死”的无奈，看着阿庆嫂鬓间的白发，想来她的遭遇并不比自己逊色。
“和你一样，姑娘独自来了帝都，开了一间豆花店。而她之所以开豆花店，只是因为那位将军爱吃。”
林浩将目光投入店外，大将军府的白灯笼正在摇曳，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而阿庆嫂的目光没有改变方向，她还是盯着店中的墙娓娓道来。
“那位将军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伤了肝肾，所以有些草药是对他有害的。横断山脉盛产何首乌，巧的是，姑娘家乡豆花的味道，正好可以掩盖住药汁的味道。更巧的是，将军很喜欢这味道，所以姑娘在每天将军喝的豆花中，都要滴上几滴何首乌的汁，豆花一做就是……”
阿庆嫂的面容上终于又有了波动，那是一种岁月在万般无奈中流逝的波动。
阿庆嫂虽然说的轻松，但林浩能想像得到，阿庆嫂嘴中的那位“姑娘”为了找到这个法门，不知费了多少周折。
阿庆嫂问道：“林浩，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凹凸不平的面颊，唯一的好外就是可以将皱绞隐藏起来。虽然阿庆嫂发髻中有根根白丝，但有人自幼是少年白，有人年愈花甲却还是一头乌发，世人皆知不能仅凭头发的颜色辩年龄。
林浩摇了摇头。
“我四十八了！”
阿庆嫂捊了捊垂发，扭头看向大将军府，说道：“姑娘看着他领兵出征，看着他凯旋，看着他又纳了小妾，看着他又添了幼子，看着他在朝堂中一步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阿庆嫂开始微笑了，很骄傲的那种笑。
“不过，终于还是让姑娘看到了！”
伴着这句话，阿庆嫂眼中有泪水涌出。
林浩陪着阿庆嫂看着店外，他强压下心头震惊，陪着“姑娘”静享这一刻！
良久，阿庆嫂说道：“这几日，我并没有马上退掉店面，就是为了多看看这道‘美景’！”
“恭喜！”林浩收回目光，看着阿庆嫂很认真地说道。
阿庆嫂笑得更加骄傲了。
是的，阿庆嫂有资格笑！
她是天底下唯一有资格看着那几盏白灯笼笑的人。
“姑娘的故事结束了！”
良久，阿庆嫂收回了目光，神情异常的轻松，想来是三十年的压抑终于可以倾述出来，有人能见证她故事的结尾，这让她很满意。
林浩点了点头，阿庆嫂又问道：“你难道就想你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吗？”
林浩望向阿庆嫂，她已收拾起了笑容，重新戴上了那份淡然。
“我与那位‘姑娘’不同，我……”
“没有什么不同！”阿庆嫂打断了林浩的话，她将衣袖一层层地向上卷着，而林浩的目光越来越沉重，下意识中，他将牙咬得紧紧的。
桌面清漆已经剥落了不少，让正处在阴影中的桌面更显沉旧。
搭在桌上的胳膊，有着让世上所有少女心生嫉妒的优美轮廓，但就如同剥了漆的桌面，又如阿庆嫂的脸，蛛网般密布的刀痕又让人憎恶。
“姑娘原本弱不禁风，所以她常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每当这时，她就会在自己的臂上刻一刀，让自己的痛苦再深重些，重到她无法放弃。每一刀下来，姑娘就会想，如果就这么算了，那么以前的痛和新刻的这一刀都白费了！”
阿庆嫂淡淡地讲来，林浩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房间灯火微弱，姑娘泪流满面，手持尖刀，在自己白晳的胳膊上慢慢地划着……
不，也许姑娘的眼中没有泪！
而那把刀也不是普通的刀，那是一把岁月剜心的刻刀！
“到了后来，这反倒成了一种习惯，”阿庆嫂将衣袖一层层地放下，接着说道：“这么多刀下来，姑娘总算是明白了，她的故事如果要结束，只能有两种方式，将军死或者她死！没有第三种。”
阿庆嫂还在淡淡地说着，而林浩的身体微微一震，他若有所思地静坐在桌前……
见林浩陷入了沉思，阿庆嫂微微一笑，又扭头望向了白灯笼。
因为，那是一道她永远看不够的“风景”！
因为，那是一道能让她骄傲余生的“风景”！
良久，林浩长吐胸中闷气，面上阴霾一扫而空，他静静地坐着，陪着阿庆嫂一起赏“美景”。
三十年，阿庆嫂只为这一景，林浩如何敢扰她。
“你想明白了？”
又过良久，阿庆嫂望着“美景”问道。
林浩起身来到阿庆嫂身前，整衣长躬，说道：“嫂子说的对，我与那位姑娘没有什么不同，我们故事的结局也应该一样。姑娘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但我的故事却还要继续！”
阿庆嫂微笑着点头道：“我要走了，可能听不到你故事的结尾，所以我提前恭喜你！”
林浩哈哈笑道：“同喜！”
店外的“美景”终究只是阿庆嫂的，林浩不在打扰阿庆嫂赏景了，他告辞出了豆花店。
阿庆嫂暂停了赏景，看着林浩的背影，想着这少年可能也会有的“三十年”，她不由为林浩暗叹了一声。
林浩听不到阿庆嫂的叹息，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再望，豆花店已淹没在人流的攒动中，而将军府高悬的灯笼却依旧招摇。
林浩顿生感慨，世人只会记得将军的丰功伟绩，又怎会知“姑娘”的三十年！
叹息一声，林浩沿着来路向书院走去。
虽是原路返回，却有着不一样的故事。
来时，故事已结束。
回时，还将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