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倚一夜未眠。夜极冷,他却独自在屋外,静静地看着月色。
孙敏却是睡下。夜的梦中,她看到姜倚消瘦的背影,渐渐远去,不禁泪颜。
姜倚此人极好,待她极好,可却黯然独去,令她在风雪中,无所依偎。多少日夜,她都茫然地不知天地,还有何的爱。
昔日种种,在姜倚心中浮现。六年前他人在中原,认识孙敏。他爱她至深,待她已是一生的好。姜栩和姜倚兄弟师从藏北父,姜栩今年三十有四,而姜倚则二十有九。他二人乃是燕地贵族之后,自幼父母双亡,被藏北父收养。
姜倚总是在夜深的时候,独自在刺骨的寒风中,看着明月,又回头看看她。他曾遇孙敏,一见倾心,与之言谈,又无限爱恋。但姜倚形单影只,对儿女之情又极是隐隐推却。
姜倚性格沉默寡言,比起兄长的刀法,自是觉得逊色。姜倚心中,对苍生有着极为平淡的敬爱,他觉得生命之中,最为让人开怀的便是春天的阳光,夏天的雨露,和经年的来自亲人的温柔。
他师承藏北父,性格却与藏北父迥然不同。藏北父生性豪爽,而他则生来刻板。其兄姜栩倒是更似藏北父。想来兄长忘去十年,让他永远心觉冰冷。
他几年前便知道如今的孙敏,与被官府通缉的聂隐晨相恋。姜倚因此心感孤独,又无怨无悔。聂隐晨师出泰山,虽身世可怜,却是一个情深意重的男儿。
聂隐晨的情况未必比姜倚更好。孙敏门外,姜倚久站,昔日种种,便是瞬间浮现。
恐怕姜倚不知,聂隐晨心中是何种的痛苦,无法容纳天地的冷,无法牵紧孙敏的手,无法给孙敏无限的温暖。这些恐怕都是姜倚心中的期盼。
他望望孙敏的窗,他知道随同是伤害她,毕竟,他依然会离她而去。但眼前,聂隐晨的性命,他却是不忍不管。恐怕是聂隐晨可怜的身世,又将孙敏同姜倚重新牵到了一起。
离开她之后,姜倚更是觉得,如果孙敏能够托付给一个好的人,让她感激涕零的人,便是他心中再也没有遗憾的一种力量。
他怕是理解错了,孙敏认识他时,他是一个温暖情深的男子,高大沉默,手中有一把刀,却不像江湖人那般醉心功名。他曾经与她把酒畅谈他走过的山,看过的水,也曾握着她的手,不说任何话语,只是依偎在青山绿水之中。
孙敏爱他。
他却是因为亡兄,而不得不离去。
他因寻仇敌而入中原,遇见孙敏,一生幸福,却一一舍弃。
他对孙敏隐瞒了仇恨,隐瞒了思念,远遁返乡。他希望,她离开他之后,永远是幸福的。
他独自生活,心中却难忘那些深刻的爱。她的影子,在他睡梦中,依然诉说甜蜜的话语。
他信天理昭昭,终有一天,他能手刃仇敌,以告亡兄在天之灵。
翌日。
孙敏在庭院中,姜倚远远看着她,他不上前,也无法遗忘。
孙敏看见姜倚,她心中还有疑惑,但她知道,聂隐晨的性命,却是一定要回长安找回。这些年来,孙敏看聂隐晨吃尽人间之苦,伊人去故,她心中对他的怜惜,甚过了对自己的同情。聂隐晨眼中,一行醉泪。
她冲姜倚挥挥手。
姜倚微笑。
似乎,他们之间的爱情,依然系动彼此的心。
她对姜倚的爱,每一日都璀璨如太阳的光环。
此时的她,面对爱人,心中却没有希望。
“他的病情无法耽搁,我与你即日起行,同去长安。”姜倚朗声道。姜倚手中的刀,一直等候仇敌的血。他感念亡兄一生对自己的眷顾,他心系孙敏的安危。他知道孙敏此番为聂隐晨寻医,定是凶险,他手中的刀,也为了保护她而坚定。姜倚高大英俊,却因为自己刻板的性格,而显得有些苍老。他眼睛中带着深邃的期许。
在藏北父的书房,姜倚与恩师言谈。藏北父看着自己的徒弟,坦然问道:“你此去长安,若是为了寻仇,怕将来,一切皆不如你所愿。”
“师父所言甚是,想来麻烦种种,我也不愿再添许多。”姜倚答道。他料到藏北父会有此问,但在他看来,孙敏和聂隐晨已经麻烦种种,他此番只愿能帮聂隐晨寻访名医。
“庄晓天这些年来销声匿迹,你却没有忘记他的杀兄之仇。”藏北父直言道。
“血海深仇,没齿难忘。”姜倚答道。
“他是天下至尊的刀神,你寻得他,也不能战胜他。”藏北父感叹道。
庄晓天十年之前,曾孤身到藏北阁盗取藏北父绝学刀谱,而姜栩、姜倚兄弟与之交手。庄晓天虽未盗走刀谱,姜栩却是死于其刀下。这十年来,姜倚深得藏北父绝学真传,刀法已入化境。而庄晓天却行踪不定,江湖中人未有人再见过他。姜倚报仇心切,曾入关找寻庄晓天。姜倚在中原认识孙敏,但兄长大仇未报,他却是对感情无意流连。
此时的孙敏,并不知道姜倚与庄晓天之间的杀兄之仇,她看着中毒昏迷不醒的聂隐晨,有些后悔对他有所欺骗。她告诉他夫人未死,带他离开江西。而夫人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他们在信阳见到陆丁、陆严姐弟,她也想到此时的庄晓天,正在紧紧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拒她所知,江西袁家堡大火的元凶,便是庄雪绣的父亲庄晓天。而聂隐晨却苦苦追寻于庄雪绣离去的过往,这让孙敏苦恼不已。
带他去新疆,却又遇见庄晓天的徒弟,终到北疆,聂隐晨身中奇毒,救他的却是经年离去的姜倚。
离开藏北阁之前,孙敏返回外曾祖母的坟墓,姜倚与之同行。
“你可知江西袁家堡大火?”孙敏问道。
“略有听闻。”姜倚回答道。
“据我所知,这乃是庄晓天对袁家堡的索命。”孙敏说道。
听到“庄晓天”的名字,姜倚心中一震,可对孙敏,他无法告知自己心中的苦衷,便是要与刀神一绝生死。姜倚自幼孤苦,只有胞兄常伴左右,对于姜倚而言,兄长是父亲,也是他一生最深的依靠。他弱冠之年,竟见兄长死于关西刀神庄晓天之手,心中之悲愤,怕是其他人难以领会的。庄晓天威名天下,性情极为乖僻孤傲,江湖中人甚少与之往来。听闻昔年败于李靖蓝刀下,便是饮恨江湖。而姜倚所见,便是庄晓天苦寻绝世刀法,希冀再修刀法无上要义。
“庄晓天人在江西?”姜倚问道。
“这我并不知道。我与聂隐晨在信阳见过陆严、陆丁姐弟,陆丁是庄晓天的爱徒。想来,庄晓天想为庄雪绣报仇,才杀了袁家堡一门上下。”孙敏说道。孙敏此时看见姜倚,心中多年无言的爱,又让她无法平静。因为他的沉默,他的爱,让她牵挂,让她决意生死相随。
“你没有告诉聂隐晨吗?”姜倚问道。
“没有。”孙敏摇摇头。
姜倚心中甚为疑惑,此去长安,他是为了保护孙敏,为聂隐晨寻医解毒。但与此同时,庄晓天便是在他们的附近。他如此盯着聂隐晨,那自己,也会被他知道。这是他复仇的好机会,但孙敏,也是离他如此近。与强敌一战,是否会让他再次失去所爱之人。还是一战而胜,他与孙敏之间,就再无分别?
姜倚腰间的刀已是练得炉火纯青。他为了报仇,找了庄晓天整整十年。十年来,他都相信,他都思念亡兄。庄晓天为了替爱女报仇,杀了不仁不义的袁家堡上下。庄晓天却不知姜倚心中痛苦,亡兄和刀,让他比旁人都更加坚定。
孙敏回头看姜倚,问他:“如果你跟我去长安,那,我想你不要同隐晨一样。”
姜倚问道:“一样什么?”
“你不要和他一样陷入江湖纷争。”孙敏答道。
“我手中有刀。”姜倚说道。
“你纵使是神,也要珍惜自己的性命。”孙敏说道。
姜倚转过身,独自离开。
孙敏看着姜倚的背影,心中失落至极。孙敏此时,在姜倚眼中,看到了无数的牵挂,他似乎想诉说心中的无言,却无言面对她的泪眼涟涟。
有时,孙敏从来没有告诉聂隐晨关于姜倚的事。她心中,隐隐期盼着,能够遇见他,抓住他的手,不让他那么消失。寒风寂寞,他是如此执着,离开就不再出现。他明亮的眼眸,消失在夜的迷茫中。
姜倚却是看着孙敏,不知何言。他所希望的,他所爱的人,怎样才能得到幸福。漂泊,或是孤苦,而他同聂隐晨一样,背着沉重的使命。可孙敏的眼泪,让他感到自责,感到痛苦。无言的决定,让他此时无法按捺思绪。
他伸出手,轻轻揉孙敏的垂鬓。
冰凉的手,和旧往一样。
他消瘦的身影,此时显得沉重。
那心中的爱,在孙敏的世界,从未逝去。
聂隐晨口中的江湖,带着浓厚的神奇,却又令人伤怀不已。她所担心的是,如此纷繁的江湖之中,究竟是否还有隐晨所喜欢的人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