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傍晚，双成早早地赶到南湖边的凉亭等五千。他独自倚坐在摩托车上，眯眼望着南湖青郁郁的湖水，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了。双成的心里，也密布着阴云。
婚礼上美丽脱俗得如同花仙子的五千，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但五千身后的背景，却灰蒙蒙一片。这片巨大的阴影，是童舒带来的，也是五千美丽背后的投影。尽管他刚才在南山顶上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五千不放手，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但想到现在公主般光彩照人的五千和他们俩的将来，双成心里充满了不安和烦躁。
他坐在那儿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五千还没来，双成有些着急了，他拨打五千的电话，手机竟然关机。双成越发不安起来，天空也开始飘起了小雨，渐渐地越下越大了。双成不放心，骑着摩托车冲进雨中，往山庄的方向疾驰过去。
山庄里早已人去楼空，室外婚礼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服务生告诉他，五千和童舒送新婚夫妇去机场，他们离开已经几个小时了。
双成推算青瞳他们应该早上了飞机，那五千去哪儿了呢？他越想越担心起五千来，决定去叶家看看，也许五千忙累了先回家了。
天已经全黑了，雨越下越大。双成冒着大雨，又往叶家驶去。
下雨天，车行没有什么顾客，班长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
“猴子，双成刚才打了电话过来，说他要去五千家一趟，应该很快回来。你和小张等他回来再走吧，有顾客你就接待一下。我有点事，先走一步了。”
班长穿上雨衣，戴上头盔，骑着摩托车冲进了雨中。
骑到半路上，雨依然大颗往下砸，前面路上又堵车，班长放慢速度，从堵在路上的小车空隙间向前穿插，心中暗暗庆幸自己骑的是摩托车，不然也只能堵在这儿不能动了。
往前走了一百多米，班长看到前面有交警和急救车，看来是因为车祸阻碍了交通。班长骑着摩托车经过事故现场，走出几米远后，他突然停下又调转头来，倒在地上的摩托车看起来似乎很眼熟。班长把车停在路边，跑到事故现场，倒在地上被撞得快散架的，就是双成的摩托车！班长心一沉，赶紧跑向正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的伤者，担架上躺着的正是双成，脸色惨白，衣服全湿了，一条腿明显受伤严重，血水混合着雨水沿路往下淌，也看不出生死……班长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跟现场处理事故的交警表明自己与双成的关系，跳上救护车跟着一起去了医院。
双成被送到南山医院，迅速推进手术室，班长在手术室外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位跟过来处理事故的交警初步判断，双成是被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撞飞又轧过去的。
手术室里的医生出来找家属，班长赶紧上前再次表明身份，医生让赶紧联系家属，双成一条受伤的腿需要截肢。听到自己最爱的兵即将失去一条腿，班长无法接受也无法面对，可这时候哪里联系得到家属！他突然想到五千。
“医生，能不能帮忙通知一下你们叶院长。”
“叶院长不在医院，他儿子今天结婚，你们还是赶紧通知家属吧。”医生有些不耐烦。
“我知道叶院长儿子今天结婚，这个伤者就是去参加婚礼的叶院长家的亲戚，他家人全在外地。他就是在去叶院长家的路上出的事，不信你们打电话给叶院长就知道了。”
医生当即给叶存厚打了电话。
叶存厚和施霞夫妇迅速赶到医院，他一来就直接进了手术室。班长看到他过来，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双成的一条腿还是没有保住，大货车的车轮几乎把他左小腿碾碎。当双成终于从手术室推出来时，班长看到他残缺的左腿，心碎地闭上了眼睛。
猴子和小张也赶了过来。双成在病房安顿好后，叶存厚把班长叫到病房外，询问双成是怎么出的事。当得知双成是去自己家出的车祸时，叶存厚愣住了。
“奇怪，下这么大雨，他去我家干什么？红豆又不在家。”
施霞没有做声，她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
“她不在家吗？双成就是去找她的啊，好像他们俩约好在什么地方见面，结果双成一直等，五千也没有去，电话又打不通，他担心五千有什么事，所以去您家看看的。您说五千不在家，那她去哪儿了？”
叶存厚扭头看施霞：“红豆去马尔代夫的事双成不知道吗？”
“马尔代夫？”班长惊问，“五千去马尔代夫了？”
“是这样的，她哥和嫂子去那里度蜜月，也顺便带她一起过去玩。因为大家想给她一个惊喜，就没有提前告诉她。看来她在机场忘了给双成打电话说清楚，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呢！你说双成也是，红豆在飞机上电话打不通，他可以打个电话问我们嘛，也不用专门跑过来吧，这可怎么办好？”
“都是你们惹的事！搞什么惊喜！这是惊喜吗？这是一条腿！”叶存厚大怒，“你马上给青瞳打电话，让红豆赶紧回来！”
“现在没办法打，他们还正在飞机上呢！就算知道了，也没法马上回来啊！你生什么气，这不是个意外吗！”
“意外，意外！要不是你们搞什么惊喜能出这意外吗？咱们要怎么跟他父母交代！人家好好的一个儿子，就成这样了！”
施霞还要跟丈夫争辩，班长赶紧打圆场：“叶院长，阿姨，你们也别争了，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不想，五千肯定也不是故意的。我看这样吧，今晚我在这儿照顾双成，五千那边还是暂时别打电话，都飞那么远了，一下也赶不回来，还白让她担心。还是等双成醒了再说吧，双成爸妈那边，是你们通知还是……”
叶存厚心情沉重：“我来通知他父母吧。那今晚双成就麻烦你们照顾了，除了左腿，他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倒不重。晚上他要是醒了，你们注意安抚他的情绪，明天一早我会赶过来的，医生这边我也特别嘱咐了，有什么事你马上跟医生联系。”
回家的路上，叶存厚一直阴沉着脸，不愿意跟施霞说话，施霞心情也很糟。双成变成这样，她是真心觉得心痛。虽然不是谁故意的，但终究是因他们隐瞒五千去马尔代夫的事所致。虽然给五千惊喜也是事实，但当初童舒做出这个计划时，就是要让双成跟不上五千的脚步。凭心而论，她也看到双成还有他一家人，对自己女儿多年的守护，特别是双成，呵护五千完全不输童舒，五千对他也是百般依赖。如果不是五千爱着双成，她倒是真心愿意他和五千像兄妹一样经常往来，但双成和五千相爱，她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现在双成伤成这样，还是因为五千，依自己女儿的性子，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双成了！施霞想到这儿，郁闷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车到家门口，叶存厚才终于开口说话：“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爸爸，他老人家这几天因为青瞳的婚礼，血压又不稳了。”
“知道，又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我能到处说？振声那边呢？要不要说一声？”
“暂时先都别说吧，唉，这要怎么跟双成爹妈开口啊！”
躲也是躲不过的，叶存厚回家后，还是给罗家打了电话，尽管他在电话里反复说明双成没有生命危险，桂花还是当场就哭了出来。他们决定第二天就坐火车赶过来。
双成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他醒过来稍微身体一动，全身各处的痛就让他忍不住哼出声来，人也一下痛得清醒了。守在床边的班长也立即被惊醒。
“班长。”双成看到他，声音虚弱，“我……”
“你出车祸了！幸亏命大！”
“五千，她……”双成顾不得自己，他急于知道五千在哪里。
“五千很好，她去了马尔代夫，跟她哥和嫂子一起去的。”
“你说什么……马尔代夫？”双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到的话。
“她也不是故意瞒你的，他们家人想给她个惊喜，一直没告诉她。听说她自己也是上飞机才知道的，应该是来不及给你打电话，在飞机上又打不了。”
“哦。她没事就好。”听说五千没事，双成放下心来，这才重新关注起自己的伤势，“我伤哪儿了？身上到处痛。”
班长非常心痛，不知怎么回答，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他的断腿。双成随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腿，那醒目包扎的残肢让他一下蒙了，他猛地欠身，随即又痛得躺下。
“别乱动！出这么大车祸，你命都是捡回来的！”班长赶紧按住他。
“我的腿……没有啦？没有啦？”双成声音微微发抖。
班长点头：“医生也尽力想保，实在伤得太重，没办法。双成，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也没办法。咱们可是当过兵的，已经这样了，你可要面对现实。”
双成胸口急剧起伏，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努力挣扎着，似乎想要坐起，却被身体的痛击倒，又重重倒下，大口喘气。
“别动！你别乱动！别把伤口挣开了！你怎么啦？我去叫医生。”班长赶紧按住他，看他情绪激动的样子也急了。
双成拉住他的手，艰难摇头：“别……别去……还……还有哪儿没了？”
“就左腿，其他地方的伤都不严重，皮肉伤。我还是叫医生过来吧。”班长刚起身，病房的门被推开，叶存厚夫妇和医生一起走了进来，看到双成醒来，他们快步走到他床前。
医生为双成做了检查，又询问了一些情况。
“好好休息吧，手术部位情况还好，接下来我们会根据你的恢复情况，进行下一步治疗。叶院长，你看……”
“你去忙吧，我跟他说说话。”叶存厚送医生出去，转身坐到双成身边，那边施霞把带来的饭菜已经拿出来，正轻声问双成想吃什么。
“叔叔、阿姨，给你们添麻烦了。”双成还没从失去一条腿的惊骇与打击中恢复过来，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遮住悲痛。
“说的什么话！双成，这都怪我们，红豆要跟哥哥出国去玩的事，不该瞒着她的。你也是，给我们打个电话问一下不就得了，下这么大雨还亲自跑过来。”
双成紧咬干燥的嘴唇，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我已经给你爸妈打电话了，他们今天下午就到，红豆那边，也会马上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
双成放下遮在脸上的手臂，露出遮掩不住的红红眼眶。
“别！叔叔，别给五千打电话，不要告诉她。”
“你是因为她才伤成这样的，她得回来照顾你！”
“不是，跟她没关系。叔叔，五千难得出去玩……就别跟她说这些，何必让她难过……再说，她赶回来，也没什么用，就让她安心在那儿玩吧。”
“你这孩子，现在是考虑她玩的时候吗……”
施霞正在倒汤的手停在那儿，她转眼看床上的双成。只短短一夜，双成的眼睛就陷下去了，脸色很苍白，看起来虚弱不堪，受到这样巨创的他，想到的还是不让五千难过。施霞鼻子一酸，心有些痛，她心里明白，这个小伙子是真心爱着自己的女儿，五千那么依恋他不是没有原因的。可尽管如此，她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她觉得自己必须狠下心，不能因为双成受伤就变得软弱了。施霞盛好一碗汤：“双成，别说话了，来，先喝点汤吧，我喂你。”
双成摇头：“谢谢阿姨，我不想吃。”
“不吃怎么行！不吃哪有力气恢复。听话，吃点吧，是你阿姨一大早起来炖的汤，你就吃点吧。我去打电话问问你爸妈上火车了没有，还有红豆。”叶存厚要往外走，双成赶紧欠起身。
“叔叔，别给五千打电话，什么都别告诉她。”这一动，牵动身上伤处，双成痛得呲牙咧嘴，班长赶紧坐到他身边，扶住他慢慢坐起。
“好好好！你别乱动！”叶存厚也赶紧过来摇起病床，几个人一起帮双成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一番折腾，双成已经痛得头上直冒冷汗。
“别……打电话给五千，别让她难过。”双成喘息稍定，再次恳求。
“好，不打不打。存厚，你还是打电话给大成吧，问问他们现在在哪儿。红豆那边就先放一下吧，打了电话，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双成，你别说话，我喂你喝点汤。”施霞重新端起放在一边的汤。
双成伸手接过：“我自己来，这只手没事。”他端过汤，一口气喝完，施霞赶紧又给他倒了一碗递过去：“好好好！多喝点，能吃才恢复得快。”扭头又对班长说：“你也吃点，那还有包子，趁热吃吧。你也辛苦了一晚，吃了回家休息吧，这里就交给我们。”
班长摇头：“不用了，我等会出去吃。双成，我要先回去一趟，换个衣服，交警那边也还得去处理一下。阿姨，双成爸妈几点到跟我说一下，我派人去车站接他们。这边就先交给你了，我忙完其他事就过来。双成，你啥也别想，已经这样了，先养好伤再说，咱好歹也是当过兵的，你得坚强！”
双成咬牙点头：“班长，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大成带着罗承宗和桂花已经上了火车，正在赶来和路上。
整个上午，施霞一直在医院照顾双成，因为疼痛和药物作用，双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醒来，两人也很少说话。之前双成和施霞就没什么话说，他感觉得到，施霞对自己一直是礼貌、疏远还有戒心。现在躺在病床上，他就更不想说话了。施霞其实倒很想跟双成说点什么，只是看到双成虚弱的样子，实在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吃过午饭，叶存厚和医生又来看了双成，得知班长要去接双成的父母，叶存厚让他先开车来医院带上自己，他坚持要亲自去车站接罗承宗一家人，对于双成的受伤，他实在是心怀愧疚。
叶存厚和班长离开后，一上午昏昏沉沉睡睡醒醒的双成，整个人清醒多了，精神状态也好了一些。施霞坐在他身边把削好的水果用刀刻成小块，递给双成。
“吃点水果吧。双成啊，实在是对不起，带红豆去度假的事都怪我。她自己之前确实不知道，连你叶叔叔也不清楚，还是听我说了才知道的。因为红豆从来没坐过飞机，也没出过国，我们当时只是想给红豆一个惊喜，所以一直瞒着她，到上飞机时才告诉她的。真的不知道她约你见面的事，她没告诉你应该也是没来得及，在飞机上又不能打电话。昨晚你叶叔叔就要给她打电话，因为他们在飞机上才没打的，到了马尔代夫又是晚上，知道了也赶不回，就想着先让大家好好睡一晚上，白天再告诉她。”
“阿姨，我已经说了，别告诉她。”
“我知道，放心吧，我们暂时先不告诉她。唉，红豆迟早还是会知道的，那孩子看到你这样，该有多自责！希望她不会变得像之前那样自闭才好。”
双成神情黯然：“您放心，应该不会的。”
“还有，你爸妈那边，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们了。”
“阿姨，您别这样说，真的不怪五千，更不怪你们。”他长吁一口气，苦笑道，“怪只怪我自己运气不好。”
“就怕红豆那傻孩子不这么想啊。”
双成一怔，放下手中的水果：“阿姨，我吃好了，想休息一下，您也去休息一会儿吧。”
“好吧，昨晚一直没睡好，还真有些累。我先去你叔叔办公室躺一会儿，我会跟医生护士说好的，有什么事你叫他们。”
双成根本睡不着，他躺在那儿，强迫自己盯着断了的腿看，直看得眼泪不停地往外涌，他还是擦去眼泪继续盯着——他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尽快地接受失去一条腿的残酷现实。
当他的眼泪终于流干，五千又浮上心头。是的，五千要怎么办？他们俩以后会怎么样？不不不，他们还有以后吗？身上的伤口不痛了，双成的心又开始痛起来，泪水重新模糊了他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