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小队长的朦胧醉意渐渐地清晰后，他抬起那颗充满知识的头，从天井望了望天空。老街上空的苍穹变成了瓦灰色，有一轮暗淡的月光，从苍穹的缝隙中透了出来，像极度贫血的人那张惨白的脸孔。
小队长正想对着那张惨白的脸孔抒发一点诗兴，却突然发现，那张惨白的脸孔不是月亮，而是从瓦灰的苍穹中透出的半个太阳。
小队长立即明白原来天不但已经大亮，而且到了下午，太阳正在竭力冲破云层，想再露一次脸后，便隐伏到西山歇息去了。也就是说，老街的烧酒让小队长睡了一个真正的好觉，让他一觉从夜里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小队长便迅速穿好黄色军装，蹬上钉有铁掌的黑色长统皮靴，挎上指挥刀，然后再次看了看老街的天。在他的头顶上，瓦灰色的高空里，一片片铅色的云在不住地翻滚。
小队长开始了他这天的第一句话，他的第一句话本是要喊他的哨兵，可他喊出的却是“雪妮儿”。“雪妮儿”是日文“しょぅにん”的音译，是他给他的那条公狗起的名字。
小队长的“雪妮儿”一出口，他那条既凶狠如野狼，又老实听话如家狗，却不是狼狗的狗立即到了他面前。这条狗的头又小又瘦，像眼镜蛇的蛇头；两只耳朵大如猪耳，但一煽动起来却灵敏异常；胸部肌肉特别发达，简直像专门受过扩胸训练般地发达；臀部矮而挫实，四条腿坚硬如铁棍。
小队长的这个“雪妮儿”是真正的该狗族的纯种狗，血管里连一滴杂血都没有。
小队长很喜欢他给这条既凶悍无比，又温顺柔腴的狗取的这个名字。他觉得挺美。当他呼唤雪妮儿的时候，不像是叫一条狗，而像在呼唤温柔漂亮的情人。“雪妮儿”字面上的中文意思也很美：像白雪一样美丽的小妮子。其实它的日文意思则一为商人，一为保证人。商人能给他带来利益，保证人能保证他的利益。
小队长的这条狗本是和他一同来到中国的大学同学的。他的大学同学将这条狗送给他时，这条狗并不叫雪妮儿。不叫雪妮儿的狗跟了小队长后，小队长喊雪妮儿时，狗不睬。小队长就不给它肉吃。小队长给它肉吃时必喊雪妮儿，它就成了雪妮儿。
雪妮儿跟着小队长一来到老街，对老街的本地母狗便特别友善，立即表现出自有发情史以来少见的情有独钟。小队长始是采取禁欲政策，一见着本地狗，他的士兵们便开枪射杀，射杀后便拖到伙房开膛破肚，使之成为佳肴，以此来杜绝雪妮儿和本地母狗的来往，但他发现，这比不给雪妮儿肉吃还要为难得多，雪妮儿几乎就要和他反目。他只好实行弛欲政策，命令只准打本地公狗，不准打本地母狗，这让他的士兵们感到恼火，因为要去分辨是公狗还是母狗，才好开枪。但雪妮儿很欢迎他的弛欲政策，待到好容易见着一条本地母狗时，便当着他的面跟母狗交配。这种自古就有的原始举动是那样朴素自然，那样单纯，使小队长不由地跟人相比，觉得人就不如了，特别是他的皇军士兵。但小队长又想到他的皇军士兵，也有着和雪妮儿一样炽烈的情欲，也需要像雪妮儿那样得到松弛，他就对皇军士兵的许多作为予以理解了。只是他希望皇军士兵在他创建模范治安区时，也要像雪妮儿那样朴素自然一点。
雪妮儿来到小队长面前，非常亲爱地在他面前扑来扑去，他就一面抚摸着雪妮儿，一边又喊哨兵，喊哨兵将二爷带来。
哨兵来了，却不见二爷。
小队长便问为何不见二爷，哨兵说二爷不见了。
小队长立时感到恼火，说那么一个完全醉死了的家伙，还能跑了不成？命令哨兵去找。哨兵找一阵，回来报告说还是不见踪影。这时雪妮儿就像知道了主人的意思，立即蹦跳着，表示由它去找，它一定能够找到。小队长就骂一声他的皇军哨兵连狗都不如，再亲爱地在雪妮儿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掌，雪妮儿就朝外窜去，哨兵忙端着枪跟在雪妮儿后面跑，小队长也挎着指挥刀跟在雪妮儿后面跑。
雪妮儿窜出老街，直往扶夷江边跑，可到了江边，到了将军墩，它就不知所措了，只是对着江水乱叫。
“跑了，那个蠢家伙就从这儿跑了！”
小队长想到了二爷吃醉酒的那副蠢样，明白自己是上了这个蠢家伙的当。可他不能说是自己上了当，而是对着哨兵就是几耳光。他怪哨兵连个老街的土鳖都看不住。哨兵则边挨耳光，边应着“哈衣”，左耳光扇过来时应着“是”，右耳光扇过去时也应着“是”，全是他没看住那个蠢家伙！
雪妮儿忽地又朝老街后面跑去，小队长就不扇哨兵的耳光了。于是小队长紧跟在雪妮儿后面，哨兵又跟在小队长后面。
雪妮儿沿着街后铺着石板的小道，跑到了那口池塘边。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池塘里真的发生了我在梦中所梦到的那种情景：
那只饿极了的鱼鹰，本来并没有发现池塘中的鲇鱼，是鲇鱼的蠕动使它确定那是一个生灵。如果不是饿极，它也许不会做如此冒险之事，因为凭它的经验，它不会不知道已经没有水，而只有泥沼的危险，但它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它从空中“嗖”地向池塘俯冲下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鲇鱼扑去……
将鲇须伏在泥巴中的鲇鱼，本能地感觉到空中来了危险。当鱼鹰尖钩一般的利爪就要扎进它的苍黑色背脊时，它一个打挺，不仅横着弹开，而且用那横弹着的鲇鱼尾巴，给了鱼鹰头沉重的一击。
饥饿疲乏的鱼鹰未能扎着鲇鱼，自己反而被鱼尾打得头昏眼花，收翅不住，落在了黏糊糊的塘泥中……
非同寻常的雪妮儿，就是奔着干涸的池塘中的鱼鹰和鲇鱼而来的。
这时，一个日本兵跑来向小队长报告，说抓到了一个白毛中国女人！
这个白毛中国女人，就是我白毛姨妈。
我白毛姨妈，正好看见了鱼鹰与鲇鱼在泥塘中的对峙。
当神仙岩中的那位前辈说要日本人画押，他们才肯离开神仙岩后，我母亲和白毛姨妈忙钻出神仙岩，去追二爷。
二爷看似就在前面不远，可我母亲和白毛姨妈怎么也追不上他。我母亲只得喊：
“他二爷，他二爷，你倒是等着我们啊！”
二爷只顾走他的。不答。
我母亲又喊：
“老十二，老十二，你这么乱走，万一正好碰上日本兵怎么办？”
我母亲这么一喊，二爷回答了一声。二爷说：
“我宁可让日本兵一枪把我打死！打死了干净！”
我母亲知道二爷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冤屈，但不追上他，又怎么去劝慰他呢？我母亲只得说：
“老十二，老十二，你还是往月亮谷走吧，那条路安全。”
二爷说：
“我走我的，你随我走！”
二爷答完这一句，便已不见了人影。
白毛姨妈对我母亲说：
“姐，他赌气走了，我们怎么办？还是回八十里山去吧。”
我母亲说：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能回去哩。还是得跟二爷商量救人的事呢！”
白毛姨妈说：
“二爷是不愿意再和我们在一起了，还怎么商量呢？”
我母亲说：
“你放心，老十二只是一时气闷，他会到月亮谷去的。”
我母亲对二爷就是这般地有把握，她和白毛姨妈索性也不急追了，而是隐蔽地往月亮谷而去。
到了月亮谷，二爷果然正躺在草地上，双眼直瞪瞪地望着瓦灰色的天空。
我母亲坐到他身旁，有点像撒娇地说自己的脚走痛了，累得身子也要散架了，又一夜没睡觉，想逗二爷开口，让二爷说几句宽慰她的话，可二爷不睬，如同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我母亲便说你这么大一条汉子，就累成这么一个样子了啊？就连我们这些女人都不如啊？二爷还是不睬；我母亲便扯些碎草，在二爷的眼前晃荡，像逗小孩一样地逗他，可二爷就是不吭声，眼睛盯着那晃荡的碎草，硬是连眨都不眨一下。
我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
“你一个大男人，就听不得那么几句不懂理的话啊？他们怀疑你是汉奸你就是汉奸了啊？那我说讲你是汉奸的人是些猪，那些人就真的是猪了吗？充其量是些猪脑壳！那些猪脑壳还要我带话给你呢，他们要你去和日本人会谈，要日本人画押，保证他们出来后不受憋……”
我母亲这么一说，二爷开口了。
二爷说：
“我不管那么多了，我受了那么大的罪，好心去告诉他们，连句好话都没得着。我也不怪他们，怪也没有用，我只恨了那个鬼子头，和他的鬼子兵，他们不到老街来，我也不会有这些事。我如今只想去拼命，杀死几个鬼子兵证明自己的清白。”
“你赤手空拳，怎么去杀日本鬼啊？”
这回，是母亲用二爷曾跟她说过的话来问二爷了。
二爷说：
“你不是说日本兵有‘掉队’的吗？我就去逮那‘掉队’的。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赚一条命！”
这话，又跟我母亲曾说过的一样。
母亲说：
“老十二，要逮‘掉队’的，我跟你一起去！可神仙岩的也不能不管啊！先救人，再夺枪，这也是你说过的啊！”
二爷说：
“怎么管？你以为日本人还真的会画押啊？你以为日本人画了押就能算数的啊？反正我是不得去干这种蠢事，我才从那里逃出来，那个鬼子头正恨死我了，我去送肉上砧板啊？”
母亲说：
“我也明白是这个理，可万一日本人真的封锁神仙岩，往里面扔炸弹呢，那一洞的人不都得死光？只要他们出来，总还救得一些。救一条命就是造七级浮屠啊！”
二爷说：
“你没听他们说，自有神仙保佑啊？！”
母亲说：
“所以我讲他们是猪脑壳哩！神仙保佑也要看是什么场合哪。神仙也不是万能哪，那七仙女下凡配董永，最后还不是得分开……”
我母亲说这些话本是在宽二爷的心。可这时候，实在稚嫩而不谙世事的白毛姨妈，不该说了几句太天真的话。
白毛姨妈说：
“要说会谈嘛，我觉得有一个人倒是合适。”
二爷说：
“谁？！”
白毛姨妈说：
“我啊！”
我母亲立即说：
“你懂什么，少插嘴，到一边去！”
白毛姨妈说：
“你们没听说外国人有好多白毛啊，那西洋人，俄国人，白毛多得不得了。我不也是白毛么？听说日本人对那些外国人不敢怎么样，我这个也像外国人的白毛，他们总要客气点吧。只要日本人画了押，神仙岩的人就会出来，就算日本人再反悔，也不可能像往洞内扔炸弹一样，没路可逃吧……”
二爷连连摇头，只是说：
“去不得，去不得。”
我母亲也说：
“你去不得，你怎么能去呢？”
白毛姨妈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那聪明至极的母亲竟然松了口。
白毛姨妈说：
“姐，你不是才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我要是救了一洞的人，那我这满头的白毛说不定就会变黑了呢！再说我这是去说事，是去会谈，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哩！我又可以顺便探听清楚我那侄儿子到底被押走了没有啊！我还可以把这个条件提出来，要他们放了我侄儿子啊！”
母亲犯了她一生中最严重的错误，白毛姨妈说顺便探听我大姐的下落，并要他们放了我大姐这句话，令她怦然心动。为了能让我大姐回到她身边来，她起了侥幸之心。
爱子心切和侥幸的心理，使得我母亲竟然同意了白毛姨妈那天真的想法，使得她把自己的妹妹送进了狼群。她只是再三叮嘱我白毛姨妈要小心，小心，要见机行事，能谈得拢就谈，谈不拢自己先脱身，要利用那鬼子头会说中国话，多讲些画押对他们日本人有好处的话。
一世聪明谨慎的母亲，其实和白毛姨妈一样天真，这小心能有什么作用呢？见机行事又有什么用呢？甚至还真的幻想日本人画押，她和神仙岩里的老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呢？
尽管二爷坚决反对，但我白毛姨妈还是踏上了这条不归之路，并且被折磨得太惨太惨，令人不忍心提及。
日本兵向小队长报告抓到一个白毛中国女人时，我白毛姨妈大声说：
“我不是被你们抓到的，我是来和你们说事的！”
我白毛姨妈这么一叫，那条将小队长引到池塘边，名叫雪妮儿的纯种狗，立即前肢往前一屈，后肢往后一蹬，对着我白毛姨妈，往上一扑，它那很像蛇头的狗头略一偏，很准确地对准了我白毛姨妈的脖子。只要小队长略一示意，它就一口咬断我白毛姨妈的喉管。可是小队长没有示意，小队长只是眯缝起那双不知道是不是近视的眼睛，盯着我白毛姨妈，像看怪物一样地看了一阵，然后很潇洒地一挥手，要雪妮儿和他的士兵松开我白毛姨妈，并要我白毛姨妈站到他身边。
我白毛姨妈并没有被雪妮儿这条狗吓住，因为乡里见狗见得太多。虽说狗仗人势，但狗也最看主人的脸色，没有主人的命令，它是不敢咬人的。
我白毛姨妈对小队长说：
“你就是那个司令官吧……”
小队长打断我白毛姨妈的话，说：
“你不管有什么事，现在都不要提，你先和我一起看看那泥沼中有趣的事物。”
于是，我白毛姨妈看见了池塘中鱼鹰和鲇鱼的搏斗。
陷入泥沼中的鱼鹰想重新振翅往上飞，再作突袭，可它的双足陷进了淤泥中，它又没有力量将双足从淤泥中拔出，更不幸的是，它每一蓄足力量往上挣扎，双足反而往下陷得更深。
我白毛姨妈看见鱼鹰在为自己的命运奋力抗争。
其实，鱼鹰也许正在为自己的失算而懊丧，它太轻视了对手。它以为凭它的拼力一击，就能将鲇鱼掠为腹中美食，而结果呢？它自己反而陷入淤泥而不能自拔。但鱼鹰毕竟还是鱼鹰，鱼鹰有过辉煌的过去，它曾经要捕捉哪条鱼，哪条鱼就跑不脱，它有钩形的利嘴，它有长而锐利的脚爪，它全身武装到了嘴和脚。可没想到一口贫瘠而又干涸的池塘，令它陷入了绝境。
白毛姨妈看见淤泥已贴着了鱼鹰的腹部。
鱼鹰并未甘心自己就这样被陷入淤泥中，或眼巴巴地困死，或活活饿死，或成为他人的囊中之物。它那双鹰眼仍凶狠狠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鲇鱼，它仍然在想着要如何将鲇鱼捕获，饱食一顿后恢复了精力，再重新飞回它的王国。
黑色的鲇鱼不知道在想什么？白毛姨妈只看见那条鲇鱼仍继续在不停地蠕动。
鲇鱼似乎一点也不理会鱼鹰的鹰视眈眈。它只顾研磨着身下的泥巴。它时而将鱼头上抬，身子和尾巴狠狠地旋转着；它时而将鱼尾上翘，身子和头部左刮右荡；它时而将全身淹入刮得越来越稀的泥浆中，不停地转动。它似乎只是想钻到泥浆中去，凭靠泥浆掩蔽自己，把自己藏起来，让凶狠的敌人无处寻觅。
当白毛姨妈正想着可怜的鲇鱼只能消极躲避，毫无还击之力时，任何人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鲇鱼掉转了身子，以尾巴对准鱼鹰，蓦地，尾巴急速而又有力地拍打起来，已被它研磨好的泥浆顿时飞溅着向鱼鹰射去。
鲇鱼射出的泥浆如阵阵弹雨，准确而沉重地击打在鱼鹰的头上、身上。
鱼鹰防不胜防也无法可防，鱼鹰的眼睛被泥浆射中了，糊住了。鱼鹰想抹去蒙住双眼的泥巴，可它根本就别想抽出一只脚爪来。
我白毛姨妈简直看呆了，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当然，她就算时时为自己的处境小心，那也是白搭，她还不如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呢。反正她当时看得啧叹连声。不知她是为鲇鱼勇猛而又巧妙的还击赞叹呢，还是为鱼鹰的束手无策嗟叹，抑或是为二者最终免不了同归于尽而悲叹。
瓦灰色的云笼罩着的老街，干涸而又深邃的池塘，鹰与鱼的搏击，捕获的欲望和自卫的本能。倘若立时有一场大雨袭来，将陷住鱼鹰的淤泥冲开，鱼鹰就能得救。鱼鹰离开险境后，它还会不会去捕食鲇鱼呢？它如果仍要去捕食鲇鱼，鲇鱼也许早就借助雨水逃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