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八去找白箭或白剑,他自己给定了个由头,叫做收编改造。“收编改造”这词,是他在当红军时学到的。红军队伍里,就有收编改造的土匪,收编过来后予以改造,就不是土匪了。
屈八要去找白箭或白剑,和合先生第一个赞成。和合先生说山上的人马(他不说土匪)若能下山和我们一道打日本鬼,那就是保卫家乡,人家来和我们一道保卫家乡,我们应该是求之不得。和合先生一率先表态,其他的人就说他讲得在理,打日本鬼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好,况且人家还有现成的枪。只是担心屈八能不能说服人家下山。
屈八去会白箭或白剑,是担了莫大风险的。这个风险倒不是怕被白箭或白剑“咔嚓”一刀,将他的脑壳剁了,也就是并非安全问题。对于安全问题,和合先生他们都要他放心,说你独身一人前往,身上无钱无粮,土匪根本不会拿你怎样。更何况无论是白箭也好,白剑也罢,没听说过胡乱杀人;就是在这之前的土匪,也主要是吊羊,吊了羊后不拿钱去赎,才杀。我叔爷还补了一句,说你出去这么多年,连我都不认得你了,土匪更不可能认得你,就算认出了你是许老巴,也早就晓得你爷老子是不肯拿钱赎人的,将你吊羊也没有用。
屈八所担的莫大风险,是他自己认为的政治风险,那土匪头儿若真是他的妹妹,他在“阶级”上就更复杂,更说不清了,父亲是个地主,妹妹是个土匪头儿……他在当红军的那几年正是大力肃反的几年,他受的“教育”正是大力肃反的“教育”,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问题在清党时被划入清除之列,如果肃反不是肃到了他的头上,逼得他不能不逃跑,他是个肃反的坚决拥护者和坚定执行者。肃人家的反的人,多威风!喊抓就抓,喊杀就杀,那权威,瞬间便立起来了。即算在他已经当了逃兵,已经脱党那么多年的此时,他依然认为像我叔爷林满群那样的人,到时候不肃也是不行的。
屈八也想过,自己的妹妹若真是土匪,那是被逼的,把她逼成土匪的就是那老财地主父亲!当然,她可以宁死也不当土匪,但谁又不怕死呢?怕死,没办法,只好顺从土匪,成了土匪,这都说得过去,只是成了土匪头儿,可就无论怎么说都说不过去了。土匪头儿,那是无论碰上什么政府,都要捉住杀头的。因而,他去收编土匪,等于是去救他妹妹,只要改造过来,立功可以赎罪。然而,他又知道,即便是“收编改造”后去打日本,在山民和乡民们眼里,土匪依然还是土匪,说得最好的无非是句“就连土匪也参加了打日本鬼”……
屈八想来想去,还是不能被人看作是去找土匪头儿妹妹。他虽然早已脱党,但仍然认为自己是在党,或至少是还要回归的。他不能落下个专门去找土匪头儿妹妹的把柄。土匪那名儿,是一沾上就抹不掉的,如同妓女,不管你是什么原因沦为妓女的,“一日为妓,终身为娼”,哪怕你日后成了诰命夫人,人一说起,那女人原来是个娼妓呢!擂鼓战金山的梁红玉不就如是?一直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有人在网上撰文,标题是醒目的《中国第一妓女将军》,且为诸多名网转载。足可见这一旦沾上匪与妓的可怕。凡匪者,即算以后做了大官,人背后亦言,那官是土匪出身。
然而,为了壮大队伍,屈八不能不去找土匪头儿,也就是不能不去冒这个政治风险,如果光靠在祠堂里开会的“骨干”,那真的最多能拉起支鸟铳队。
屈八从事过宣传工作,他知道要找点“理论根据”或政策依据,他将落款王震、王首道的“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布告”背过来背过去,里面硬是没有一句讲到土匪,但有“一致联合对敌,展开民族斗争”,他把收编改造土匪纳入了进去。他是去执行“一致联合对敌”。
有了“一致联合对敌”的依据,屈八底气足了许多。对于这“一致联合对敌”的收编,屈八有着十足的把握。因为“师出有名”,是要他们抗日,是打侵略到我们新宁的日本鬼。倘若是要他们去打宝庆的日本鬼,不一定拉得动,虽说新宁属宝庆管,相隔也只有那么远,但他们依然会说不干鸟事,人家在宝庆,又不在我们新宁。屈八是熟知故乡的乡情的。如果要他们出新宁,去宝庆,乃至去长沙、武汉,除非是每打一仗,就让他们的包袱装满金银,当年的江忠源带新宁楚勇,曾国藩带湘军出境作战,就是每攻下一地,任凭部下大发战利之财,提携部下多升战时之官。他屈八能这样吗?不能!
屈八想到那时的新宁县,竟出现了“隔墙两制台”“对岸两提台”,各类将领上百。刘长佑、刘坤一、江忠源、刘光才,直隶总督、两江总督、安徽巡抚、浙江提督。了得!这些人,能不让人羡煞?然天时不再,境况全变,新宁的人脉风水似乎已被那些人占尽,从此后再也没出格外显赫之人,他屈八也不敢往那么大的官上去想,他只要能当个县长什么的也就实现了理想。而这个理想是可以实现的,以抗日而获得队伍,以队伍再回归革命。革命胜利了,他也不想去外地,就在家乡当个父母官,足矣!
对于收编有十足把握的屈八,倒是对那如何才能找得到白箭或白剑,如何才能会面,颇费了一番心思。
屈八是这么上山去找土匪的。
他打着一面招子,上书“我是屈八,要会头领,抗日大事,十万火急”。
这打着招子去找土匪的办法,其实是猎户杨六和我叔爷想出来的。
杨六说要想极快地找到那什么白箭“黑剑”,只有进入山林后边走边喊,我是某某,要找大王,商量大事,刻不容缓。杨六说一些急着要买野物的客商来找猎户,就是用的这个办法,进了山林,扯开喉咙一喊,我是客商,要买野物,价钱公道,快来相商。自然就会有听见的循声去迎他,若是这家没有他所要的猎物,自会介绍另一家。这客商如果光靠找着一家猎户,再打听有无所需猎物,那要多费好多脚力、好多时光,因为猎户住得分散,那房子又都在掩蔽的不打眼之处,你有时走过屋旁都不知,看见了屋子却绕不过去。只有如收荒货、如卖绒线顶针的货郎那么一喊,就会有人来引路。这找他看得见你、你看不见他的土匪也一样。你一喊,便会有装扮成樵夫、采药之人什么的巡山的小喽啰去报信……
杨六如此一说,大家都认为在理。我叔爷在点了头后则说:
“杨六你这主意不错,只是八十里山那么大,不比你们猎户住的山坳,屈队长若是喊得那么半天,喉咙早就喊嘶,发声不出,再喊,只有屈队长自己能听见了。依我之见,不如打一面招子,写几个大字:我是屈八,要找山大王妹妹,速速通报。那巡山的土匪总有认得几个字的。就算不认得字,一见平白里出现个打着招子的怪人,也会立即通报……”
我叔爷这么一说,听的人皆点头,认为比扯开喉咙喊确实要好。和合先生又补充一句,说八十里山那么大,也不能无的放矢,首先就到屈队长自家许家寨近边的山上去,那怪事多出在许家寨,想必附近山上就有巡山的小喽啰。
轮到屈八拍板了。屈八正色而道,说他此次上山,绝不是专为去找他妹妹,其一,许伶俐是死是活,白箭或白剑是否就是她,根本还不得而知;其二,若不是为抗日大计,为保家乡,他才不会冒这个险;其三,倘若他此去遭遇不测,抗日队伍不能散,抗日大旗不能倒,就是个鸟铳队,也得和日本鬼干上几场真的!否则,他死不瞑目。
屈八这么一讲,所有的人都沸腾了热血,纷纷说屈队长你放心,我们若不和日本鬼干几场真的,也就不是新宁人了!江碧波和郑南山更是激昂,说屈队长你若是不能回来了,我们先打日本鬼,再清剿土匪,若不能为你报仇,我们也一死和你相伴。江碧波和郑南山这么一说,和合先生等人又抚慰,说屈队长你此去,能否招安土匪不说,回来是绝对不成问题的,不然,我们也不会同意你去冒险,我们还等着你来当头儿,听从你的吩咐。
屈八说,凡事都要做最好的打算,最坏的准备,万一我遭遇不测,这“扶夷人民抗日救国军”,以鸟铳队为主力,由杨六当司令,由和合先生林之吾当参谋长,林满群当军事教官,郑南山当宣传科长,江碧波当司令部干事,老舂当联络官……
屈八如同交代后事一般,却一下就把个原来意见不统一的救国军给正式定了。因为人家都做出了死的打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能不认可。何况那救国军的大号已降了一级,由“湘西南”改成本县扶夷;何况主要人员都被任命了头衔。
被任命的司令杨六说:
“屈八兄弟,你只管去,我保险你会回来的。司令还是你的。”
和合先生等人也都说“保险”屈八会回来,回来就当司令。这“保险”之说并非真的能保他万无一失,而是一句吉利话,大凡人出行,出去办事、干事,我们家乡人都会说“保险”其怎样,如出去做生意,就保险他发财,出去混差事,就保险他升官。这屈八去会土匪,就保险他平安回来,而且回来当司令。
屈八要的就是他回来当司令这句话。他之所以把“湘西南”降为本县,是唯恐又生出波折。但他还是说他即算不在了,只要救国军狠狠地打日本,保家园,就等于他当司令一样。
这时我叔爷说了一句。我叔爷说:
“杨六就暂时代理司令啰,等屈八回来再卸任,当副司令也好,当鸟铳队长也好,听屈司令的。”
我叔爷说这话的起因,本是认为杨六当不了司令。杨六怎么能当司令呢?杨六能有当司令那个才,那个智,那个能力?我叔爷知道他自己也是不能当司令的,既然定了个司令,这司令还是只能归屈八当。我叔爷是从大局着眼来说出这句话的。这句话说得屈八心里高兴,认为我叔爷这句话总算站在正确立场上来说了,而且到底是当过兵的,知道“代理、卸任”。
杨六对我叔爷这句话则毫无意见,他一个猎户,从来就没想过什么司令队长的,这“代理司令”也好,队长也好,使他感到的是要大派他的用场了。
代司令杨六立即说他就去找猎户,把他那里所有的猎人都喊来,把所有的鸟铳都带来。和合先生则说他先去筹集一部分粮食,要乡里百姓每户出一点。“日本人来了,抢也会被抢光,与其被抢,不如先捐一点去打日本人。这个道理讲得通的。”郑南山讲他配合和合先生去做这个宣传工作。江碧波说她去要自己的父亲多捐些粮食出来。老舂说他脚力好,就去打探日本人的动静……
未要屈八安排,这些人都给自己派定了差事。
屈八就根据杨六和我叔爷的启发、提议,找块白布做招子,写上“我是屈八,要会头领,抗日大事,十万火急”。这几个字又令代司令、参谋长、军事教官、宣传科长、司令部干事、联络官等交口赞誉,都说写得好,到底是从外面大地方回来的,想出的话就是不一样。
屈八打着招子一上山,果然有巡山的“便衣”土匪很快就把信报到了头儿那里。
头儿就是他妹妹许伶俐。只是许伶俐这名字早就废弃,她改名白箭。那白剑之人根本不存在,也就是她。
白箭正站在一块巨石上,听松涛一阵一阵揪人心腑。
白箭站在巨石上听揪人心肺的松涛时,她的贴身女侍月菊姑娘正在向她激昂进言,要她干脆抢入她父亲的寨中去,放他一把火,好平息心头之恨。
月菊姑娘原本是刘家庄庄主刘老大的侍女,这侍女是实际名分,公开名分是“亲女”。我老家人特兴认亲娘亲爷、亲崽亲女,这个“亲”字非“亲生”之意,而是拜认、受认的干亲。这认亲娘亲爷、亲崽亲女也并非需要门当户对,恰恰相反,家境不好的往往去认家境好的做亲娘亲爷,家境好的也愿认家境不好的做亲崽亲女。为甚?家境不好的认家境好的,不是图能得什么多大的好处、多大的照应(好处、照应有时也有,但大抵不多),主要是希冀沾染个好八字,使自家的运气好些;家境好的之所以认家境不好的,图的是个名气,人丁兴旺,崽女越多越好。换言之,他若不认家境不好的,也认不了家境好的,家境好的、和他差不多的,会去拜认他做亲娘亲爷么?
月菊姑娘做了刘老大的亲女后,父母亲却没有沾到庄主的好八字,相继病死。父母亲死后,刘老大将月菊接到庄上,开始还对她甚好,渐渐地便生分起来。由“女儿”变成了个侍女,等于是个不但要做粗活,而且要服侍刘老大的丫环。这“生分”本也好理解,至亲在一起住的时间长了都难免生出许多口角,闹出许多矛盾,更何况她原本是个非亲非故的外人。月菊对于一天到晚的累得该死倒也甘愿,因为父母在时,她在家里也是一天到晚的累得该死,只是“亲娘”刘老太太总爱骂她是个只晓得吃饭百无一用的“赔钱货”,说以后将她嫁出去时还得倒贴几件嫁妆。她在家里时父母也常这样骂她,但亲生父母的骂她听了无所谓,“亲娘”的骂可就使她时常暗地里掉泪。“亲爷”刘老大倒是不骂她,只是爱用旱烟锅头烫她。“亲爷”一抽长旱烟杆时,要她装烟、点火。那一锅旱烟抽毕,过了下瘾的“亲爷”会突然将滚烫的旱烟锅头朝她烫来。“亲爷”烫得她叫时,格外高兴,有种莫名的兴奋,比过足烟瘾还兴奋。当然,“亲爷”也不是每次都烫她,烫得她尖叫一次后,又会抚慰她,要她别怕别怕,还将那已经不烫的烟锅头倒转来,以手抓着,说这有什么烫呢,一点也不烫。待到她某次又为“亲爷”装烟点火,以为“亲爷”不会烫她时,那烟锅头又要烫得她尖叫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