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连长,我带来一个老乡,他说他是原第十军的同志,名叫林满群,说有重要情报。”
这“同志”在我叔爷第十军的老兵们之间极少使用,在七十四军却喊得多。
一听说是来送重要情报的,连长忙请我叔爷坐,并亲自为他倒了一茶缸开水。
我叔爷咕嘟咕嘟把一茶缸水全喝光,他是已经饿了,但又不好开口先要吃饭,特别是要那美国罐头。
放下茶缸,我叔爷开口了。但他开口讲的并不是情报,而是先证明自己确是第十军的,他把军长方先觉、主力预十师师长葛先才,其他两个师的师长、参谋长,自己预十师的三个团长、自己团的营长、连排长的名字,以及军炮兵营营长的名字全给说了出来。
这位连长对于他到底是不是第十军的根本不在意,这位连长要的是他快讲情报。
我叔爷说:
“我若不是第十军的,若不是守过衡阳,知道守城之难的,我就不会跑二十里路来送情报了。我们那儿就有人说过没必要送,那是因为他们没打过仗,不知道情报的重要!”
连长便说:
“对对对,林满群同志你说得对,没有情报,怎么能战胜敌人?”
得了连长的表扬,我叔爷高兴起来,没有再讲別的啰嗦话,就直接把老舂打探到的消息,加上他自己的分析,说鬼子会从东安、全州两路夹攻。要连长迅速向上报告,早做准备。
这重要情报一讲出来,连长笑了。七十四军五十八师一七二团已经往东安、全州方向派出警戒部队,我叔爷这情报等于是他们已经知道的,无多大价值。东安日军必攻新宁,已无疑问,但全州日军会与东安日军夹攻新宁,则还是由我叔爷嘴里说得这么肯定。因为全州日军尚无明显行动,一七二团判断他们也许另有图谋,并没有认定他们会夹攻新宁。而后来的战况则完全证实了两路夹攻,东安日军在攻打了新宁县城三天后,全州增援日军到达……
连长当时虽觉得这情报没有多大价值,还是感谢我叔爷这么远地赶来送情报,说新宁的老乡好,配合国军。
我叔爷说:
“我不是老乡呢,我是第十军的老兵!”
连长说:
“好,好,你是第十军的老兵。老兵好。”
连长说完,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东安日军是敌第六十八师团的主力第五十八旅团,全州日军是第三十四师团……
“你说什么?日军的第六十八师团、三十四师团?都是横山老狗的人马!”我叔爷一听,立时吼了起来。他没想到,要攻打新宁的,就是去年衡阳之战的死对头,就是他和第十军弟兄们的仇敌。
连长自然不会理解我叔爷的突然激愤,他说了一句,对,就是横山的部属。然后问道:
“你怎么如此肯定日军会两路夹攻?”
“我是死守衡阳的老兵啦!横山老狗的六十八师团就是我第十军不共戴天的仇人啦!我的眼睛就是被他们炸瞎的啦!夹攻、合围是鬼子的一贯战法啦!衡阳就是被鬼子四面包围,断我粮草武器啦!”
“夹攻、合围是鬼子的一贯战法不错。”连长说,“可此地这么一座小城,他们难道也……”
连长还没说完,我叔爷就说:
“连长,我是本地人,对本地地形熟悉不过,鬼子是要先拿下新宁,再攻武冈;我们新宁至武冈有条大道,名唤新武大道,鬼子不沿新武大道去攻武冈,他还会去钻山林啊?他若钻山林,那战车、大炮、辎重,如何翻山越岭?他不拿下此城,如何进得新武大道?他若一路人马攻此城受阻,能不两路夹攻?倒是我军,应该迫使鬼子无大道可走,逼他们去翻山越岭!依我之见,应将新武大道挖断、炸毁……”
连长听了我叔爷这番话后,赞扬道,讲得好,讲得好,你这位老兵的情报和建议,我会报告上去的。
这位连长究竟将没将毁掉新武大道的建议报告上去,不知道。反正后来日军就是在攻下新宁城后,沿新武大道猛攻武冈。但武冈城在五倍于我的日军三面合围之下,坚守了整整十天,直到反攻,创造出小城保卫战的奇迹。只是那一个营的守军也伤亡过半。
这位连长也许根本就没有向上面报告,因为他的职责就是守卫县城某一阵地,新武大道究竟该不该毁,不在他的职责之内,也非他的权限所能。也许报告了上去,上面认为无所谓,因为七十四军此时可谓人强马壮,其装备、火力已经胜过日军,士气更盛,不在乎日军利不利用新武大道,而留下新武大道,亦可为自己的反攻所用。更何况自己握有制空权,日军沿新武大道而进,正好让空军来轰炸。
我叔爷不知道此时的中美空军势力,若无空中优势,毁了新武大道,自然可延缓日军进攻武冈的时间,让武冈守军的准备更充分,减少武冈守军的伤亡。
我叔爷得了连长的赞扬后,自是得意。他一边愤愤地骂着横山老狗,骂着狗日的六十八师团,一边在心里想,这连长,该犒劳他一餐好饭吃了吧,该让他尝尝那美国罐头了吧。
但连长却没有要犒劳他吃饭的意思,倒是那位岳兄,在示意他可以走了。
不赚餐饭吃,不尝尝那美国罐头的味道,我叔爷认为那就白来了。他霍地来了个立正,对连长举手敬了个军礼,说:
“报告连长,第十军老兵林满群还有要事相求。”
“还有要事?你说。”
“报告连长,守土抗敌,人人有责;贵军即将与鬼子大战,我虽已不在正式军队之列,但岂能袖手旁观。故特请连长给我几条枪,我要带些强壮乡民,给鬼子些厉害看看。”
我叔爷不说屈八的抗日救国军,也不说鸟铳队、箭字军,只说是他要带领乡民打鬼子,才能显示出他自己。
“老兵勇气可嘉,乡间民情可用。”连长赞叹起来。可看着面前的这个瞎了一只眼睛的人,他还能摆弄枪吗?但若一口回绝,又恐冷了他的心。他若回去一讲,国军根本就不需要民众,岂不又伤了民意,淡了民情。
连长想了想,说:
“林满群同志,你是从国军出来的,你知道,国军怎么能随意发放枪支弹药……”
连长的话还没讲完,我叔爷就说道:
“什么随意发放?这是去打鬼子。行,你不给就不给,第十军老兵林满群就赤手空拳去夺鬼子的枪来给你看看!我若是夺枪死在鬼子手里,临死我都要说是你不肯给枪!”
我叔爷做出既愤怒又委屈至极的样子,甩手要走。
“林满群同志,息怒息怒。这样好不好,枪支我实是无权给你,我给你几枚手榴弹,你也便于使用……”
“嗬,原来你看我是个半边瞎,以为我不能使枪了,可我被鬼子炸瞎的是左眼,射击瞄准,谁不把个左眼闭上啊?我正是省了闭眼的工夫。不过,你说得也有理啰,枪支登记得清楚,确实不太好给,手榴弹嘛,也行。”我叔爷用手一指岳兄士兵,“得要他脖子上挂的那种。不是美式的不要。”
连长笑起来,说,识货、识货,我就给你两枚。连长没说他们现在都是那种手榴弹。
“四枚,给四枚。”我叔爷如做生意般讲起价来。
……
连长只好给了四枚。
我叔爷喜咧咧地接过手榴弹,说,这一下,不愁夺不到鬼子的枪了。我带人到小路上打鬼子的伏击,夺了枪,鬼子攻你们守的城,我从后面打鬼子的屁股。
我叔爷虽然得了手榴弹,可那餐饭,那美国罐头还是没有着落。
连长要岳兄士兵送我叔爷走,我叔爷连声说不要送、不要送,搭帮连长,搭帮连长,我要去告诉乡亲,是连长支援了我们保卫家园的武器……
他刚走两步,忽然往地上一蹲,做出副难受的样子。
“怎么了?怎么了?”连长着急地问。
“报告连长,实在是不好意思,清早出来就没吃饭,又赶了这么远的路,饿晕了。连长,你们开饭还没到时候,我也不能再麻烦你,有美国罐头,给我吃一个就好了。”我叔爷捂着肚子说。
“疏忽,是我疏忽了。”连长立即命令拿两个罐头来。
我叔爷接过两个罐头,又说:
“连长,我想代表老乡们说句话,只是有点不好意思说。”
“你说,你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连长,这美国罐头,我那老乡们也想尝尝,我总不能只顾自己吃吧……”
连长一听,说,对,对,你也带两个给老乡们尝尝。
连长命令又拿来两个罐头。
我叔爷得了四个罐头,感谢不尽。又说了对岳兄士兵说过的话,说连长你若有了什么难处,记住我林满群啰,我林满群会来的。
后来,我叔爷果然带了人来。但这位连长,已经殉国了。我叔爷大喊来迟了,来迟了。其实他来得再早,也无济于事。
我叔爷总是记得这位连长,好多年后还说到这位连长给他手榴弹,给他美国罐头的事。说那手榴弹,威力如何大;说那美国罐头如何好吃。说那连长,如何如何地对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