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的第三次总攻开始了。
这一天,是八月四日。
横山勇调集而来的第四十师团、第五十八师团以及第十三师团的一部,加上围攻衡阳已整补完毕的第六十八师团、第一一六师团、第五十七旅团,共计五个完整师团,向衡阳发动了前所未有的全面进攻。
衡阳守军——第十军阵地上能迎战的官兵,已经只有二千余人。
日军再一次宣称,一天之内拿下衡阳。
八月四日拂晓,横山勇命令五个师团所属炮兵大队并野战炮兵第一二二联队的所有山野炮、重炮,齐向衡阳守军阵地轰击。
霎时间,炮火震得地动山摇。
横山勇的这五个师团所属炮兵大队并野战炮兵联队,拥有四万多发炮弹。横山勇不相信,他的这四万多发炮弹,不能将第十军的所有阵地夷为平地。
在炮弹如一阵又一阵暴风骤雨般轰击后,日军步兵展开重叠攻击,连续冲击,其势如惊涛骇浪,一波接着一波。
衡阳,完全笼罩在烟尘之中,不见天日。这座雁城所发出的声音,除了枪声炮声,还是枪声炮声,就连双方伤员所发出的痛苦哀叫,也全被枪声炮声掩盖。
日军的攻势尽管凶猛至极,但横山勇再次声称要在一天之内拿下衡阳的预言,又没有实现。留在第十军阵地前的,是他那精锐皇军成堆成堆的弃尸。
我叔爷说起衡阳这最后几天的恶战,依然有着对日军的不屑。他说鬼子的步兵就算再多,冲得再猛,也根本不在他们的话下,他们吃亏就吃在鬼子的火炮上。
我叔爷这话,有日本帝国战史的记载佐证。
日本帝国战史载:
(第三次总攻开始后)敌第十军之三个师,皆以必死决心负隅顽抗,寸土必守,其孤城奋战之精神,实令人敬仰。我野战炮兵第一二二联队第一大队长,曾将其火炮推进于敌前百公尺以内,直接射击敌人侧防火力工事,其余炮兵亦无不争先进出于最前线,舍命破坏敌人之工事,以支援友军冲近。
我叔爷说,他妈的鬼子的火炮,全变成了坦克一样。你想想,你想想,六七十门山炮,全推进到了我们阵地前一百米左右,直接向我们轰击,那不就是些坦克吗?我们连躲都没地方躲了啊!
就是这些坦克样的火炮,使得我叔爷所在连里的老兵,如排长、宫得富、曹万全、祝大鼻等,全部死光。但他们不是被火炮直接炸死,而是去炸火炮时阵亡。
八月五日、八月六日,日军的攻势有增无减。第十军外无援兵,粮弹渐尽,防线越缩越短。六千多重伤士兵无医药治疗,垂死待毙。敌我战死者已腐化的尸体,遍地脓血,引得红头苍蝇遮天盖地……
我叔爷所在的这个营,半天之内升了五个营长,连同原来的营长,几乎一个钟头阵亡一个。
我叔爷说,营长死了,连长也死了,老兵贩子排长代理连长。但这个连的实际人数,连原来的一个排都不到。这剩下的不到一个排的人,一个个面无血色,双目深陷,眼眶发黑,眼珠发红,满脸满身泥土,军衣破烂不堪,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他们都知道,最后关头就要来了!当他们集中守到一起时,吊着一只手、身边放着两枚手榴弹的宫得富突然说:
“弟兄们,像我一样干过兵贩子的请开口,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把身份都亮出来了。”
我叔爷立即说:
“对啊,对啊,谁要是能活着出去,就把我们在这守衡阳的事告诉他的家乡人,让他家乡人知道,干过兵贩子的,在衡阳也是好汉,是英雄!”
我叔爷说他和宫得富硬是心心相通,他知道宫得富突然说出的那话,就是要让人能把他在衡阳的事带出去。宫得富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要让家乡人知道他在外面的功绩。
我叔爷接着说:
“我林满群当然是个老兵贩子,这我就不要说了,大家都知道。”
我叔爷一说完,原来的排长、此时的代理连长就说他是一个!这是他第一次对部下说他原来是个兵贩子。
代理连长一说完,曹万全便说他也是一个,不过大家应该早就知道。
曹万全说完,祝大鼻说自己是隐藏得最深的一个,他若自己不说,任人也不会想到。
祝大鼻一说自己是隐藏得最深的一个时,宫得富说:
“那老瘪兄弟,我看也是。只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立即有人说:
“岂止是老瘪兄弟,我还知道好多……”
祝大鼻打断他的话:
“不在了的还是别说为好,谁知道他们自己愿不愿意说呢?还是说我们自己,说自己。”
于是大家纷纷开口。代理连长、宫得富、我叔爷都笑了。代理连长说:
“这下就好了,剩下来的几乎清一色全是兵贩子。我说为什么我们这些人能活到最后,原来我们都是能征善战的家伙,有丰富战斗经验和躲枪炮子弹的本事。”
不知是谁喊道:
“连长,我们向上面请示,就命名我们连为兵贩子连好了!”
所有的人,都被这话讲乐了。
我叔爷跟我说的这场景,让我想起了看过的一部电影,一个投靠日军、当上伪军司令的高大成高司令对他部下说,某某年跟着我干的举手。部下都举起了手。高司令乐呵呵地说,嗬,最小的都是连长了。连长连长,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里是干过兵贩子的请开口,结果都是些兵贩子。不过那些“最小的都是连长”们,帮着日本人杀中国人,而这些兵贩子,却是和鬼子血战到底!
日军的火炮在一阵炮轰后,向前推进了不少;又一阵炮轰后,又向前推进了不少。真如同坦克一样推进。
老兵贩子排长,或者已经可称为兵贩子连的连长急得大喊:
“必须干掉鬼子的炮!干掉鬼子的炮!”
然而,拿什么去干掉鬼子的炮呢?自己这方的炮火支援,早就没有了;就连手榴弹,也不多了。
“轰、轰”鬼子的炮直射过来。
鬼子的炮刚一停,兵贩子连长叫起来:
“老涂,老涂,老涂快扔手榴弹!”
兵贩子连长似乎已经被炮火炸懵,他忘记老涂早已死了。
“连长,老涂不在了,老涂不在了。”我叔爷忙提醒他。
兵贩子连长一喊老涂时,宫得富已经用那只仅剩的一只好手抓起身边的两枚手榴弹。
宫得富直朝鬼子的火炮冲去。
我叔爷见宫得富一冲,抓起枪就跟在后面,他要掩护这位将命和他连在一起的兄弟。
我叔爷的枪不停地击发,他如同在护送美式山炮进城时那样,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开枪,朝前冲;朝前冲,开枪。
宫得富伏下了。他放下一枚手榴弹,将手里那枚手榴弹的弦用牙齿咬住,扯开,将手榴弹投了出去。
“炸得好!宫得富,比老涂没差。”兵贩子连长大喊。
我叔爷说他没听见兵贩子连长兴奋的喊声,但宫得富在临死前说他硬是听见了连长的叫好。
鬼子的一门火炮被宫得富炸掉了,宫得富再用那只好手抓起放在地上的手榴弹,准备继续投时,鬼子的另一门火炮射向了他所在的位置。
这回宫得富是真正的血肉模糊了。当我叔爷爬到他身边时,他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说连长为他叫好,第二句是:
“满群老弟,快给我补一枪,快补一枪……”
我叔爷说他绝没有向宫得富开枪。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那枪。但宫得富就是死了。就死在他的面前。我叔爷嗷嗷叫着,抱着枪,对着鬼子的一门火炮冲过去。他那架式,是要去将炮夺过来!他是炮兵,只要夺了鬼子的炮,只要有炮弹,他就能朝着鬼子开炮!
我叔爷冲得是那么急,那么快,转眼间就冲到了距离鬼子火炮很近的地方,以至于对着他的火炮无法对他发射。我叔爷瞧见鬼子炮兵慌张了,不知要如何办才好了,鬼子炮兵慌得赶忙去找枪了……我叔爷正要大喊老子夺炮来了,老子又有炮使了!鬼子的另一门火炮,对着他开炮了。鬼子显然是连他们自己那门炮,连他们自己那门炮的炮兵也不打算要了。“轰”的一声巨响,我叔爷倒在地上。
我叔爷一倒地,兵贩子连长抓着手榴弹冲了过来。兵贩子连长和宫得富一样,炸毁了鬼子的一门火炮后,被另一门火炮炸死。
曹万全、祝大鼻那些兵贩子,紧跟在连长后面,对着火炮冲……他们全都是死在火炮的直射中……
这个被他们自己戏称为兵贩子连的连,就这样没了,不存在了……
这一天,是八月六日。
兵贩子连虽然没有了,但他们这个团守卫的阵地依然没有丢。团长手中早已无预备队,他率领第二营营部仅存者及团部全部官兵二十六人前往增援;师长葛先才则带领身边的四个人赶来,作为团预备队(连师长在内的五人作为团预备队有多大作用呢?那稳定军心,激励斗志的作用无可比拟);军长方先觉闻讯,也亲率特务营仅有的一连兵力,急急赶到。
这块阵地虽然保住,但方先觉和葛先才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八月六日,守卫衡阳城西北方一九〇师的阵地被日军突破一角,大量敌人窜入城内。第十军全线阵地,陷入腹背受敌之势。顿时,城内军部、各师部等都变成了战斗单位,无论军官、勤杂人员,皆自动利用断垣残壁,和敌决斗,无人指挥,各自为战。
衡阳,在激烈的近战和白刃战中,又坚持了两昼夜并半天之久。
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资料记载:
……经四十七天的战斗,八月八日,衡阳失陷,四万八千名日军阵亡,伤亡共超过七万。国军阵亡七千四百名,伤亡共一万五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