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孜里山脉下是绵延至天际的野花草甸。黛青色起伏连绵千里的山峦只在顶峰有些许积雪。云朵缠绵的绕着山峰,洒出絮状的环绕。冬天的肃杀和决绝在此时荡然无存,生长着浅浅植被的山峰宛如披着白色面纱的楼兰美人,妩媚又神秘。
从山峰向下,各个层次的植被颜色交替,最上方的地衣苔藓绿如孔雀羽,往下的耐寒灌木红若珊瑚,再是沾着小雨湿漉漉的墨绿色针叶林,各色绚丽的野花从山麓蔓延到整片平原。
入秋的绵绵细雨让阔大的天地充盈着洁净无尘的空气,让人感觉可以牵扯着雨丝爬到天上。
风中好像真有尖耳的精灵在吹着号角。这是游牧民族罗姆人迁徙牧场的必经之地。他们已经休息了一晚,决定中午时冒雨前行。
奥伦腰间拴着他镶有绿松石和红宝石的匕首走向荒野,走向还在沉睡的格孜里山峦。
“小子,别走远了,一会回来帮着扎行李。”几个男人坐在牛车上吸着烟卷,沉稳的双眼看着一眼穷极的离离旷野,小雨淋湿眉毛也毫不介意。只有一个人打破这曼妙的寂静朝他特别中意的小泰伦喊了一声,声音一下子吸进浩大的天地。
泰伦低着头在湿润的灌木中跋涉,没有回头。
他哼着古老的牧歌,重复着宏丽的旋律。羊皮靴子咯吱咯吱走过吸脚的苔藓地,踩断雏菊、花楸、三芒草,荆条拨疼他的手也毫不在意。等他只听见云雀在高空的啼唱时,他停了下来,拔出匕首用手指试了试刀锋。薄薄的刀刃闪出的寒光可与格孜里顶峰积雪的反光媲美。他满意的撇撇嘴,听到雪枭绕着山峰的鸣叫,他继续向前走去。
细雨一直下着,包着头巾的男孩也许是想抓住一只野兔,或是刺下一只飞鸟。虽然野物在没听到他的脚步声前就逃的飞快,但是独行的男孩觉得在这寂静浩大的天地里,此刻他无所不能。
他想亲手抓住自己的第一个猎物。
他摸摸发红的鼻头。山峰看起来好近,但是他都走了这么久,还是只能隔着很远看着岿然屹立着的山脉。他都能听到变大的雨点敲在他头上的声音。
一抹白色抓住了他的视线。
像是蜷缩在石头旁的一只雪兔?一只雪豹?男孩握住刀把,拨开更深的灌木向目标走去。像远远的看到一抹薄纱般的云彩,走近时一般会发现那是个幻境,生灵从他的指缝中溜走。很多次他妄想抓住野兔时都会收获失望。
他屛着呼吸靠近。精灵没有逃走。他居高临下打量着。从长长的黑发判断出,那是个小女孩。
她穿着白色绉纱裙子,寒风中纱衣像雾气一样流动。
“喂!”他冲她喊了声,挥了挥手中的匕首。
一张苍白、冻得发青的小脸从披散的黑发中露了出来,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又湿又温润,瞳仁像是雨水浸湿过的浆果。她抱着肩微微颤抖着,形若花瓣的唇已经冻得乌紫。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男孩四周望了望,寂静,空无一物。她从哪来的呢?
“。你的爸爸妈妈呢?”女孩并不怕他,但是她只是用温顺的双眼凝视着他,没有听懂的意思。
奥伦思索了一下,他觉得她应该很冷。他伸出手来,抓住了女孩的一只手。
女孩倒抽了一口气,奥伦这才发现她的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奇特的手镯,或者不如说,几根金属铆钉,深深扎进她的手腕中。刚才长发盖住,他没有看见。
真是残忍。奥伦倒退一步,难以置信的看着娇小的女孩。她究竟遭遇了什么?谁会这么残忍的对待这样一个小女孩?男孩看着低垂着头的女孩,她低垂的睫毛像扇子一样抖动着。裸露在外蜷缩着的小小的赤足,被荆棘划出的伤痕历历在目。
奥伦看看自己暖和坚实的皮靴,蹲下身温柔的摸了摸女孩的额头,看着她的双眼说:“别怕,我背你走好不好?”
几个妇女围成一圈跪坐在毛毯上,等着端坐在中央,族里最见多识广的长老发话。他的对面是奥伦的妈妈伊芙。她圈抱着已经洗过热水澡,换上了暖和的红皮袍的女孩。她似乎累得很,正在女人的怀里安静沉睡,右手软软的垂在毛毯上,那让人看了要倒抽冷气的狰狞手镯暴露在族人面前。
女孩睡的那么安稳,那张精致绝伦的小脸让人疑心她是流落凡间的神女。恢复血色的唇和脸颊是石榴般的色泽。大家都肃静不语。
等在毡车外的男人探进头插话道:“长老,您研究出点什么吗?”
长老正用生着枯黑长指甲的瘦手托起女孩的手腕打量着,他嘘出一口气,把手放了回去。
“这镯子的材质,上面的图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又缓缓说道,“并且,这镯子安在这女娃娃手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是伤口完全没有感染,钉子和肉都长到一起了。”
“这。这怎么可能?”伊芙又好好看了看镯子。的确,那种暗红色的金属,谁也说不出是什么。上面刻的似乎是孔雀翎上的眼睛。足足六根钉子扎进她手里,看上去让人心疼。
“您也别说这么吓人。依我看,等下我用钳子把这手链钳下来,马上就好。”外面的男人,也就是奥伦的爸爸乌提,抑扬顿挫地说道。
“行了,回去吧,马上出发了。”伊芙冲她男人喊道。她又回过头和颜悦色的对长老说:“这个女娃也是和我家有缘,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没了爸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不管怎样,我也要把她好好养大的。”
“这么漂亮,奥伦也真是好小子,给你捡回来一个媳妇。”别的女人打趣她道。“说不定是腾格里赐给我的,知道我。”伊芙看着怀里的女孩。她生艾伦时难产大出血,昏睡了三天三夜,几乎是捡回一条命。只是失去了生育能力。
长老叹了一口气。
“这个女孩出于荒野。不是神女,便是祸障。我年轻时醉心于传说和鬼谈,我听一个老萨满谈起过,格孜里山脉上曾经有这么一个国家——拘弥,他们的战士骁勇善战,无坚不摧。人民从最令人胆寒的冰谷里开采出阿修罗的骸骨,从中冶炼出一种独特的金属。
那金属的颜色如血,甚至有自己的生命。恶人会被这种金属反噬力量,善人则会被神恩赐变得强大。拘弥的国王甚至用此灭绝了南方吃人的恶鬼——罗刹娑。但是他被一个俘虏的女罗刹所蛊惑,他用这种金属为她制造手镯脚镯,希望削弱她的力量,并且把她纳做王妃。他甚至杀掉了向他进言的主祭伐楼拿,从而引发神怒,灭掉了他的国家。”
长老刚说完,伊芙就嚷出来:“拘弥我倒是听说过。不过这都过去快两百年了,我就从来没听到过什么手镯的鬼话,我这就回去让孩子他爹把这东西钳下来,不打扰您了。”她起身快步走了回去。
“不要紧吧?”乌提看着一脸严肃的老婆。“长老也不说点好听的,这么大年纪了还装神弄鬼。”伊芙想了想,又默念道:“感谢腾格里,感谢腾格里,赐给我一个女儿,我一定把她好好带大,让她像一个公主那样长大。”
乌提拿着钳子,慢慢绞了一下镯子,夫妻俩聚精会神盯着,罂粟花般的女孩还在熟睡。
扳着钳子的手劲大了些,女孩在睡梦中皱了皱眉。
“你轻点。”
男人更加小心起来,“这东西长到肉里去了啊。”暖和的毡房里,他擦了擦细细的汗。
“扳出来一点啦。”他咕哝着。
手猛地发力。“啊——”女孩瞪大眼睛坐起身来,从女人手里抽回了手腕,力气简直大得惊人。伊芙被她推得倒退一步,女孩惊恐地看着一颗拔出一半的金属倒刺,全然不顾伤口冒出的鲜血。
她忽然握住右手前臂,她那纤细苍白的小手变得发红起来,突然暴涨的血管涌动着,像皮肤下蠕动着黑色的蚯蚓,尖锐的指甲凸显出来。
那金属手镯像有生命一样,诡异地缓缓移动着收紧,倒刺又深深扎进她的手腕。女孩吸着气倒了下去,右手慢慢又恢复了原状。夫妇两人直愣愣的看着这场突变,女孩握着手腕喘气,虚脱般闭上双眼。
“只要不动这个镯子就没事吧。”伊芙小声说。
“这孩子是一只小狼,养狼的话,会吃掉羊的。”乌提皱着粗黑的眉毛说。
“你看她像狼吗?”
小小的身躯蜷缩在暖和的被褥里,安静沉睡着。
“妈,妈,我刚去跟妹妹说话,她根本不理我。”奥伦跑到母亲身边不满的嚷着。“妹妹才来,怕生,给我把那个盆拿来。”
“什么?”奥伦瞪大眼睛喊起来,盯着父亲正把一只小羊拖出羊圈。“你们要杀它?它才那么小,还在吃奶就要被宰了?”
“别捣乱,给我一边玩去。”
“她又不是客人!”奥伦叫到,这只羊还是他看着出生的呢。
“妹妹太弱,要补补。”
奥伦气愤愤的跑到一边去,不过很快又折了回来,他喜欢看杀牲口。
小羊脖子被夹紧,乌提一刀子捅下去,血沫染红了羊毛。羊咩咩叫着扑腾了几下,血线喷射慢慢变弱,脖子下的盆子积满了血。
奥伦顺着爸爸的视线向后看去,小女孩就站在不远处,她看向这一幕的视线没有半分恐惧。
“怎么了?”妈妈走上前问她,“风大,去毡房里好吗?”
女孩没有理会,她走上前蹲下身,直直的看着那盆新鲜的羊血。
她伸出双手舀了小小一捧,贪婪的舔起来。
伊芙拦腰抱起女孩:“不能吃生的!”她急急走开了。
“爸爸,我听长老说过,西方且末国的男孩成年的时候都要喝生羊血生牛血,喝下去就成了勇敢的人。小妹妹是不是且末国的人啊,我觉得她挺勇敢的。”奥伦眼睛闪闪发亮的说。
“是的吧。”乌提抱着羊羔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