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林镇
乐姬儿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蓬乱。她坐在马棚的干草堆上,不耐烦地扑打着身上的草屑。一只苍蝇绕着她盘旋,她恨恨地用手挥开。
叔父璞连让仆从穿上他们的服饰,而他们换上仆从的衣服混在侍卫中间,逃过了那天夜里的暗杀。只是,陵修失踪了。
乐姬儿实在想不出哥哥怎么会一个人现行离开,莫非有人给他事先通风报信不成?他走的时候,又怎么会丢下自己呢?如今他生死未卜,自己还要忍受…奴婢的生活。
殷璞连走到她面前,递给她水囊。
他一身平民装束,系着头巾。乐姬儿懒懒接过水囊,大口灌下。
“不能再等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乐姬儿没回话。
殷璞连拿着水囊,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女一脸无所谓和不耐烦。
“我们去古兕,你哥哥应该会在那里等我们。”殷璞连就着水囊也喝了口水。
乐姬儿仰头看着叔父,她眯起眼睛“嗯。”她说。
小镇旁的河流,每年夏季戈孜里山脉雪水融化引发汛期,此时的晚秋时节,河流已经萎缩,岸边的红土地上枝丫虬曲的胡杨树叶上积着红色的尘土。
小小的酒馆外就是开阔的景色,勉勉强强有一个小市集,三三两两的人牵着马或骆驼走过,都是一身黑衣蒙面,显得更为萧瑟凄凉。
在胡杨林下蹲着一两个商贩,守着面前的几筐沙枣或几条风干牦牛肉。
但和这场景格格不入的是,这几个老的脸上起褶子,皱纹里积满黑黑的沙土的商贩边上,还有一个少年。
他衣着不像本地人,穿的还算利落。他就这样盘腿坐在地上,两手交叉。面前的布上摊着一把刀。显然他不是干惯这种事的人,他低着头,眉毛微皱,一声不吭。
过往的人倒是相当注意他。因为这是个美少年。肤色白皙,一头乌发虽然有些蓬松,还是不掩天人之资。那样精雕细琢的眉眼和唇,比女人都温润。这样的少年,这个边境小镇上,谁也没见过。
一个人骑马从他面前经过,丢下了一串钱币。
闷声不吭的少年看着这串钱币,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少年冷冷地说,声音也是高贵的珠玉,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小镇上。他的语气倒是十分凌厉。
“你拿着吧。”那人说道。
可是他并不识好歹,“我不要。”少年拎起钱串,冲那人扔了过去。
“小子,挺会装模作样啊。不就想卖两个钱吗?一个生人,谁会买你的东西,脾气还这么横,估计今晚都没有容身之地。”
少年被激怒了,这人也是实话实说,不过他有生以来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压迫已久的情绪。
“走开,懂吗?”
陵修盯着那人,一字一顿。
少年给人留下的楚楚可怜的感觉一扫而光,马背上那人被激的也立刻翻身下马,“你说什么?毛都没长全就这样对人说话?”
三三两两的人凑了过去。
少年再不说一句话,只是抓起刀来要走,那人一把揪住他,大有想代替他父母管教一番的意思。
“你不道歉就休想这样溜了。我在这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哪个年轻人这么放肆的。”
少年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不过他抿着唇,依然不吭声。
“算了算了,年轻人谁没有点血性,多大点事,你揪住人家不放干什么。”妇女们劝着话。
陵修听着这个村夫喋喋不休讲了一通,他最讨厌和这类人有身体接触,他忍无可忍,冷冷说道:“放手。”
“不放,咋的?”那人调侃着这漂亮又固执的少年。
陵修一把抽出刀来。
“不好意思,我认识他,他初来乍到,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包涵。”一个少女走了过来。
酒红色的长流苏裙子,长长的发辫。陵修看着少女的背影,愣住了。
女孩微笑着,面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和艳丽的面庞,谁都会生出几分温和。
“你是他谁啊。”男人皱着眉问。
“朋友。”沙迦这样回答。
“你这朋友脾气不大好啊。”
“他是外地人,实话告诉您,他不是生意人,也是生活所迫,所以有点情绪。”
“不会做生意还清高,看来是打算喝西北风啊。你得给你朋友救救急了。”那人似乎消了气,他打量了沙迦几眼,不再说什么,离开了,人群也逐渐散去。
她回过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少年。
他们初次相见时他还是一身华服,她递给他一支百里香。那晚血洗屹石峡之后,没想到还能在这遇见他。
陵修低下头来。他实在不想让这个女孩在这种场景下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他转身跑开。把一切扔在身后。
陵修独自坐在荒凉的河岸上,夕阳在缓缓坠入地平线。
“我听说你在卖刀。”从背后接近他的男人,让陵修一下子站了起来。
“现在不卖了。”
“从这里到车师,只凭你一个人是到不了的。”
陵修瞬间提防起面前的男人来,他一身黑衣,背着一把弯刀,又让他想起那晚的偷袭者来。
“你是来杀我的吗?”少年苦笑起来。
“不,正相反,我是来帮你的。”
“…不可能,你是谁?”
“我是无名之辈。但是你很有名呢,精绝的六皇子。王最为钟爱的皇子,殷陵修。”魆鹿低声说道,“你既然有这个身份,就不愁没人来帮你吧。”
陵修沉默着。
“你所为钱来?”
“不错。我保你安全抵达车师,事后给我报酬。”
“你是个杀手吗?”
“我靠自己的武艺和有钱人做生意。”
“我不会做生意,不过你现在帮我,我一定铭记于心。”陵修语气缓和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这得感谢今天帮你解围的那个姑娘,在屹石峡,死掉的那个是你的替身吧。”
驿馆的一个房间里,沙迦擦燃硝石,点亮了油灯。
奥伦在榻上盘腿坐下,他看着沙迦说:“今年你就要成年了,该谈谈今后的打算了。”
“我们是一家人,总会找到容身之所的。”沙迦看着他。“怎么,你有别的打算吗?”
奥伦低下头来,他闷闷说道:“你不懂。”
“不懂什么?”
少年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也有了成年男人的轮廓,浓黑的眉,坚毅的下颌,能想象他今后会成为怎样有担当的一个人。
他终于下定决心说出话来。“沙迦,母亲收养你的时候,是希望你能当我的妻子。”
少年少女都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没有回话,他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这个念头对你来说很陌生吧。你从来都叫我哥哥,如果不是母亲那么早过世的话,可能现在所有事都不一样了。”他说得又快又准,神情严肃。“父亲并不在乎我们的事,而你呢,他惨死才几天,你已经很少想到他了吧。我不同,我就是死也要给爸爸报仇。我已经打算好了,我要去且末学习武艺,亲手杀掉那晚的凶手。“
”魆鹿说了,你找不到他们的,去了也只能是送死。“
”那人的名字你倒念的挺顺口啊。“
又沉默了一阵,他继续说下去。
“你不习惯,对吧。沙迦,你只能是我的,否则我会杀了你。你不想陪我去冒险,但是你以后要怎么办呢。我可没法想象你和除我以外的人在一起。例如那个魆鹿,你如果跟他走,我就立刻杀了你们。”
”你在自欺欺人。“沙迦扔下这句话就跑了出去。
清晨,奥伦在马厩里拉着马,新买的马匹性子很烈,嘶鸣着不让他靠近。
奥伦看了一眼走向这边的沙迦,并没有理会她,继续对付着烈马,想把它拉出圈来。
那匹马意识到沙迦向它接近,后退的力度更大了。它终于挣脱开奥伦,它居然缩到马圈一角,两腿战栗。
“让我来吧。”沙迦对奥伦说。
奥伦没说什么,退到一边,她那种力量,他已经见识过几次了。
沙迦缓缓靠近马,她向它伸出手。
马一下子跪了下来。
沙迦从她随身系着的几个布囊之一里面抓出一把粗盐粒。
“吃吧。”她把手凑到马嘴边。
马眨巴着眼睛,几乎要落泪。它迟疑着伸出舌头,湿嗒嗒又粗糙的舌头卷过少女的手心。
“真是乖,要听我的话。”沙迦安静地用另一只手摸着马头,很难想象烈马在她手下一下子成了婴儿。
“看,它现在很听话了。”沙迦冲奥伦说道。“没错,蔫的跟快死一样。你没戴上香包吧。”“我今天得再配一个,气味都散尽了。”沙迦拍拍马背,“胆小鬼。”
只有用香囊的气味掩盖她的气息,动物才不会在她面前发抖。
“…我们要去哪?”沙迦向奥伦问话。
“从这里向西北方向走,我们要穿越石林和戈壁,一直到古兕,那里是且末和车师的交界,相当繁华,我可以在那学武,并且那有很多商贩,我们的生计不成问题。”
“钱还够吗?”
“不多了,得想个办法和人搭伙,否则我们去不了,并且要小心路上的沙匪。”
“和我们搭伙怎么样?”
从马厩一旁走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身边跟着一个穿着地道本地服装的少年。
少年一双睡凤眼,黑黑的眼珠,永远像水中的雨花石。
那是沙迦帮他解围过的少年。
”你们……“沙迦好奇地看着这两人。
昨天她对魆鹿说道关于这个少年的事。她说第一次在屹石峡见到那个少年时他一身华服,一看就非富即贵。没想到会沦落成现在这样。
魆鹿问她,你记得他有什么表明身份的物件吗?
“记得。因为我总留意这类东西,他那时戴了一只月白石扳指,相当名贵。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少女,长得和他相像,都有楼兰人的特征,装束也相似,应该是他的妹妹。”
“记得衣服上绣的什么花样吗?”
“你问的这么仔细干什么?我想想…是金边瑞香。”
魆鹿听了就沉默着出门了。一夜都没有回来,沙迦只能听奥伦的准备上路,这时再见到他,不禁喜形于言表。
她没有想奥伦的“忠告”,简直是小跑过去。“刚好我哥说要和人搭伙,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
奥伦看了看他们,打量了几眼陵修,没有认出他来。他走过去拉了一把过分活跃的妹妹把她拖的后退一步,他盯着魆鹿的眼睛说:“你先说目的。”
“目的吗?并不是我的计划要去古兕,我是收他的钱办事,你们也可以像我一样。这位公子要去古兕,雇了我当随从,他还需要有人喂马,做饭,干些别的活。报酬很丰厚,足够你们当一笔本金。怎么样?”
“我怎么相信你?”
“觉得不会刚好有这种好事发生对吧?不过这位小哥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人贩子,人也很少,算上你们一共也不过四个人,并且这一路会十分艰难,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去干嘛的?”
“这位公子本来要去车师,不过现在他和同行走散了,所以要先去古兕找同伴。他家是大商。”
奥伦不再说话了,这份差事的确是最适合现在的情形了。
“哥,那就和他们一伙吧。如果他是人贩子的话早就把我卖了,不用现在这么费心了。”
“你懂什么。”奥伦让她打住。
“我要和他谈谈。”奥伦对那个长相清秀而且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并没有什么提防。
沙迦还记得陵修在晚上跟踪她的时候哥哥威吓他的一幕,真不知道奥伦如果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一次过节还怎么想。不过少年倒也像忘记了那事一样,认真和奥伦走到一边商量起来。
“他真的是像你这么说的那样吗?大商人家的公子?”沙迦凑近魆鹿,问他。
“不是,但是和你没有关系。你再多问没有好处。我能告诉你的是,现在他和他妹妹,也就是你看到的和他一起的女孩走散了。他们约好要去古兕。”
“嗯嗯,我知道了。”
“没别的问题了?”
“没了。”
沙迦笑笑,她对那羞涩少年的身世并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