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深秋雨水尤其泛滥,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油纸伞上,又顺着伞滴滴哒哒地落在青石地板上。
小丫头小跑着“吱呀”一声推开木门,一手收了伞搁在门边,拍了拍儒裙上的雨珠。
“采岂姐姐你可回来了。”宣砚接过采岂手中的东西嘟嚷,“我都在这侯你半天了。”
“怎么了?娘子醒来了?”采岂问道。
“娘子醒了好一会了,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宣砚说道,眉头紧凑忧心忡忡。
“不用担心,娘子说用了这帖药就会大好了。”采岂轻言,“你去煎药吧,我看看娘子去。”
宣砚这才展颜,提了药包与采岂分头而行。
撩帘入室果见楚月娘端坐于案几前长发垂散,粉黛未施。
采岂不敢扰她,放轻了脚步进屋,见楚月娘穿得单薄,忙寻了件罩衣为她披上。时入深秋,便是渐入南方也开始冷了,加之绵绵秋雨更是冷上几分。
楚月娘微微叹气,近几日脑中浑浑噩噩,各种画面纷承,杂乱不堪,沉睡多于清醒。索性叫采岂寻了理由赘了院子住下了,穆管家当真以为她旧疾未愈也只好暂作停留。
“娘子?”采岂轻轻唤了声,小丫头很是担心楚月娘会如突然痊愈般又突然看不见了。她说服了心思单纯的宣砚却无法说服得了自己。
楚月娘知晓她的心思朝她露出浅笑表明自己无事,复又沉下心思理着纷乱的画面。
画面里时而是满头珠翠的女子,诺大的殿堂,时而是披甲戴盔的将士,尘土飞扬的战场。时而是布襟百姓,喧闹的尘世。
这些人是谁?她不知晓,眼盲耳聋十几载,她不该记得,她甚至记不得她的家人,记不得采岂。那么现在这样记忆是怎么回事。
“采岂,”楚月娘唤道,“研磨。”
既然理不清,何不画下来慢慢琢磨。
采岂摆了纸笔,退在楚月娘身后,眼见一座宫邸跃然纸上,宏伟大气。殿堂上方端坐一年轻男子,宽袍大袖,头戴十二旒冠冕。堂中分左右立了两排人,皆头戴弁冕,只各有不同。
“娘子。”采岂紧张喊道。
“你认得?”楚月娘问,
采岂自是不认得,画中人物只是浅浅勾勒而成,辩不清颜面。可是那殿堂上方男子分明是天子妆容无疑,便是采岂不曾见过也是知道的。
“娘子画的可是圣上?”采岂小声说道,“这画奴婢见便见了,可万不能让旁人瞧了去。”
“圣上?”楚月娘端详一阵,“既不能让旁人瞧见便毁了吧。”
采岂这才松下一口气,忙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画虽是毁了,心头却也生疑,娘子是不可能见过天子的,她是如何画出来的?
这个会画画,会煮药茶,甚至会看病拿药的女子真的是娘子吗?她首次有了这样的念头。可这分明又是娘子,难道是被神仙点化了?
她是听过这样的事的,说是有一姑娘天生痴傻,突有一天被雷劈了,再醒来时也不傻了,还会呤诗作对,众人皆言是神仙点化,娘子定也是如此。
画出一幅天子图楚月娘亦是意外,润了笔还待再画,竟是头脑空空,再也想不起其他画面了,只得颓然放笔,吩咐采岂收了笔墨。
“那药不用再煎了。”楚月娘道,那本就只是一些提神药,只为安采岂的心而抓的,如今自是没必要再服。
采岂是信服楚月娘的,见她说不用煎,也不多话自去寻宣砚去了。
屋中只余楚月娘一人,她起身撩开门帘站到廊下,秋风迎面吹来,轻轻掀动长发,也吹得头脑清明了几分。斜斜雨丝密密飘着,打湿了伸出廊外的雪白柔夷。
她是谁?从何处来?至何处去?
她是安州楚月娘,楚氏六娘,既如此自是该回安州许能寻到答案。
小院外传来杂乱脚步声打乱了思绪,这具身子早先有耳疾,现在却比常人更为灵敏。
果然,片刻之后脚步声在院门停住。
院门碰碰碰响了三声,传来楚穆的声音,“采岂,宣砚,快开门,二爷和三公子到了。”
这声音有些大,惊得采岂和宣砚齐齐从厨房奔出来。
“娘子,是公子,公子来了。”采岂说道,一脸兴奋,娘子也是听到公子来了出来的吧。
这边宣砚已经打开了门,还未来得及出声道安,一少年挤开他冲进了屋。
“月娘,”少年停在楚月娘一米开外,任雨水打湿脸颊。
廊下女子闻声看过来,漆黑如墨的双瞳秋水盈盈。
这是月娘吗?是他的妹妹吗?楚怀瑾不敢上前,生怕会是美梦一场。
“哥哥。”楚月娘蹲身行礼。
她看见他了?她叫他哥哥,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听见她的声音了。
“月娘,你能看见了。”楚三郎几步来到楚月娘身前,伸手扶住楚月娘。“娘说得没错,你一定会好的。”
“是,月娘已经好了,哥哥请放心。”
“公子还是进屋吧,娘子身体刚好可不能再凉着。”
“对,对,是我疏忽了。”楚怀瑾说道。
“父亲。”楚月娘没动,看着雨中站定的男人。
楚二爷是跟随楚怀瑾而来,当时听闻家丁说楚月娘大好,楚怀瑾激动得立时牵了马就走,楚二爷只得带了两人一路追了来。此刻见楚月娘当真好了,反有点反应不过来。
当初楚二夫人难产生下双生子,一下子二房儿女双全,全家人兴奋不已。筵席足足办了三天,全安州无人不曉。谁知半年后儿子能笑能闹,这小女儿却什么也不会,甚至从不哭闹。拿手在眼前晃,她眼珠都不会眨一下。
家人这才发现不对,找了大夫看了说是因为难产,在母体呆了太长时间导致双眼双耳受创。用药是没有办法恢复的,许是见楚二夫人哭得伤心,又道或许以后会自己恢复也不定的。
后又有游方术士断言楚月娘命中富贵不是凡物。
这话大家都知道纯是安慰,也就不曾在意,只当家里养个小猫小狗了。单楚二夫人深信不疑,到死都惦记着。
没想到现在竟真是好了。
“呃,先进屋吧。”楚二爷说道。
屋子里气氛有些凝固,楚二爷坐了主坐,楚六郎靠了楚月娘坐着。
楚二爷询问了楚月娘身体情况,对楚月娘这个女儿他本就不曾在意,现在更是找不到话说。
楚二爷不说话,楚月娘也沉默安坐。
“父亲,女儿就先告退了。”许久,楚月娘才说道。
“你身体才好,就去歇着吧。”楚二爷挥挥手。
楚月娘这才起身走了。
“二爷,公子,奴婢煮了茶,二位吃点茶去去寒气吧。”见此,采岂说道。
“好,采岂,月娘这一路多亏了你。”楚六郎说道。
“照顾娘子是奴婢的荣幸,再说若不是娘子,奴婢不定还在西河挨饿呢。”采岂说道。
“挨饿?”楚怀瑾震惊,望向楚二爷。
“冯嬷嬷做了什么?”
“她当初说是留下了银钱,月娘风寒也已好了。”楚二爷道,他自然是不曾真去追究过,加之楚二夫人在一旁帮腔,他更是信了。
“她说谎,银钱是公子留的。”采岂义愤填膺说道
“父亲这次不会再偏袒那老婢了吧。”
二人很自然地遗忘了采岂说得若不是娘子还留在西河的话。
采岂松了口气,可不能让二爷知道娘子卖了画,娘子的画还是偷偷给公子看好了。
“自然不会,赶几天路你也累坏了,在这好好歇息几天。”楚二爷说道,起身行了两步又道,“楚穆已在客栈安排好房间,我先过去,你也别耽搁太久。”
“嗯。”楚六郎点头,目送楚二爷出了屋,这才对采岂问道,“在西河发生了什么?”
“公子等等,奴婢有东西要给你。”说完不待楚三郎出声一溜烟出了门,很快和宣砚搬了一小箱笼进屋。
“这是什么?”楚三郎惊讶问道。
“公子你看,这些都娘子画的呢。”采岂说道,“奴婢偷偷留下来了。”
楚三郎一张张翻看箱笼堆叠的画卷,山水,人物,花鸟鱼虫皆有,画风也各不相同,没有落款亦没有钤印,分不清是否为同一人所作。
“这些都是月娘所画?”他问道。
“是,这些都是娘子在西河所画,娘子说画得不好让丢了,奴婢想着娘子画的公子一定欢喜,就私自做主留了下来。”采岂道。
画得不好?怎会不好,楚三郎虽不善画画但大家的画作也是见过不少,却也不敢说比楚月娘的能好到哪里去。
他自然也看得出初时几张确是有些下笔无力甚至有些线条僵硬,往后翻来确是越来越计法娴熟灵动。
“那卖了一千贯的是怎样的画?”楚三郎忍不住问。
“娘子说叫卧牛图,那牛是活的,会动。”采岂说,现在想来依旧觉得神奇,又细细向楚六郎描述了那画。
“会动?”楚三郎依旧不敢相信。
“是真的,娘子说是她调的颜料不一样而已。”
“真是神奇,月娘真厉害。”楚三郎说道,满脸的于有戚戚模样。
月娘真的好了,还会作画,这下娘应该能安心了,楚三郎心道。
丝毫未疑虑楚月娘为何会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