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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3.薄途

这场现实虚幻相交错的噩梦持续不断,这次醒来的“我”既无法抬手也不能伸腿,身体悬空在离地数丈处,只有能转动的双眼如一架可以自控的摄像头,无论摄入眼帘的是悲还是喜,景色是丑还是美,只能静静地看着,不悲不喜不泣不涕。

我的视线扫过眼底万象,先前那明媚山景亦然又换过一幅模样。云际恢复黑灰浓墨和血光迸裂,与地面上焦柴枯木熊熊火海交相辉映,在焰涛中颠簸流离的不是舟,而是成千上万具朱红漆木描金雕花的灵柩,它们陈列成规整的八卦状,交融相汇而成的两点是高耸而起的木架圆台。

此情此景,布了一个显然易见的诡局。

那些所谓的祭魂使围站在台沿边上,照旧持镐肃立,俯视台下正在焚化的千万棺木,喃喃而吟。细碎的声波集成恢弘祈诵,在这一片无垠的诡魅空间里震耳欲聋,激荡回响。

这样一个虚无的“我”,抬不了手捂不了耳,只得任凭隆隆经诵如孙猴儿中的紧箍咒钻心蚀肺,却还得保持不泣不涕不悲不喜。

接着,我看到无数焦黑的尸骨破开化为灰炭的棺盖,颤巍巍地爬了出来。血肉炙干的指骨挣扎地向着高台竭力伸去,似是在求救更似在指骂。我听到那一声声从颔骨下挤出的怒吼挟裹在漫天无际的吟诵中,像一串串不合时宜的调,硬是破了原本可以束魂的咒。

祭魂使并不动怒也不理会,他们保持声声不绝音浪破空,拢覆天地万相。

在火海地狱中的焦骨们在咒浪中无法坚持多久,不一会儿都肉尽血枯皮筋化灰,个个坍塌殆尽在飞烬之中,尘归尘土归土。

我犹如菩提灌顶,细腻的感知从一颗不知藏身在何处的心瓣尖上弥延,却依旧无法垂泪,悲怆憋在胸腔内,浓酸一样地蚀腐出无法承受的痛苦。

“别哭,还不宜破局。”

有人在低低地叮嘱,不在耳边不在天际,不在这个梦境里。而我却急于要有所行动,于是拼命地旋转自己的“眼”,天地糊成一片极端缭乱的光影,带来强烈的晕眩感。

我恨不得掰断自己的脑袋,这样可以不睹物不思量不悲悯不惶惑。看不到底下千千万万的焦骨为灰,无数生魂悲泣成殇。

唉。这人又叹,无奈中有不耐。

一股清流泼面,雪化泉水,冰得让脑门一个激愣。我不由得揪紧了眼皮又心悸着睁开,眼前一片毫无光影的黑。

“她回来了。”这声音又说,明显对着另外一个人。

“这样仓促地唤回,不太好。”

“还能怎么办?若此时破了局,祸才闯得更大。”

“……”

我不再注意他们说些什么,因发觉什么也看不见,睁眼闭眼反复几次,终于确认自己的确像是瞎了。

“看不见,我看不见了!”我大叫着,向着床边未知的生物。

我听到他的呼吸像生气的猫,呼噜呼噜的。

“没事,血缚灵瞳的效果刚消散,过几天就会好。”他声色冷淡。

“这是哪里?你……你们是谁?”我又问,绷紧的肌肉慢慢松懈,因感觉不出周遭有任何恶意。

这声音嘶哑淡漠,还有些古怪的稚气,不由得让我想起学校里那教了几十年物理的小老头,整天唉声叹气一届不如一届。

“娆、囡。”床的另侧传来一句艰涩的呼唤,柔软中带着微薄皮茧的手掌覆上额头,有着熟悉的异香。我顺着声音,挣扎而起紧紧将她拥抱,但将头埋下的那刻又将之用力推开。

“你是谁?”我警惕起来,不由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这女子身上更多是陌生人的体味,混合干燥的青草气息。

“娆囡,我是你妈的族人,按中原的辈份习俗,你应该叫我姨,茹姨。”她一字一顿,普通话里夹着古怪的咬字音韵。我终于听清了,她的嗓音其实和我妈有着很大的区别,更为柔和沉静也更为流利圆滑。

“禁摩索的女娃,让迷途佛祖庇佑你。”她又说,温软的手点向我的额头,像是在下一种咒。

“我瞎了,也不需要任何神灵的庇佑。”我晃头甩开她的手,不甚客气地说,“我也不认识禁摩索,我只想上完高中考大学,然后去大城市讨生活。”

“血缚灵瞳的效力已过去,你会好起来的,娆囡。”她并没有因我的冲撞而有所在意,语气里更多的是长辈的疼惜和怅然,“一切等你好起来后再说吧。”

我只能放弃与她辩驳,看不到对话人的神情和反应,难免缺乏安全感,所以只能听话的休息努力的睡觉。一天只清醒几个小时,摸索放在床边的食物有啥吃啥,有时是玉米糊有时是白面包子,更多只是一些凉拌的野菜梗,连星点油荤都不沾。

我们似乎栖身在一处山洞内,说话会带着轰轰地回响,偶尔还能听见顶上有水滴落,叮冬叮冬喧嚣个不止。一翻身能贴上阴凉的岩壁,经常能听见头顶有蝠虫窸窸窣窣地爬行。

睡不着时就反复回忆在那几天的梦中所见。但茹姨说,没有一场梦是能做上几天几夜的,重见光明之时我自会明白,她能细说的也仅限于她已知道的。

第五天的一觉醒来,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像晨曦刚启逐渐从昏明到清晰,再到光影叠峦。

我怔忡于眼前如一块被揭开幕帘的影视布景,刹那穿越亘古。一位裹着姜色麻披的中年女子赤脚盘坐在平坦的基石上,长发高盘于头顶,用牙状珠饰的绳链松松地缚住。

她执一柄木勺在搅拌柴火堆上吊着的铁锅,蒸雾腾腾飘着我熟悉的香。

一只夜魍般的古怪兽类蜷伏在她脚边,它慵懒地抬起头,和我怔忡的眼神碰个正着。

“她醒了。”兽用牙扯动女子的衣摆并出声提示,正是醒来时那冷淡却略显稚气的男性嗓音。

女子有些诧异地抬眼望来,然后微微而笑,相貌和我妈一样充满异域风情,深陷眼窝里的褐瞳,柔薄精致的双唇,只是她更因一对上挑的细眉略显冷冽的艳。她的手腕和脚踝上挂满金属饰链,走动起来却无声无息,恍若鬼魅。

女子挪步过来,在我手里放下一只木碗,盛着墨一般的汁,甜腥中飘着醇香。

“娆囡,你比我预料中要恢复得更快,不愧为蕙的女儿。”她似乎很满意,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骄傲,和我妈发现我有异能时的神色相类似。

半人之高的黑兽用一双溢着金辉的圆瞳扫过我的脸,淡漠中掺一丝不屑。

我不得不凝望住它,不只是它会说话,更是因一身无比滑亮柔软的皮毛,随着踱步而轻盈地附着矫健的身躯荡漾,看着无比虚幻。它抖了抖毛,又慵懒地趴回火炉边,在我目不转睛的注视中坦然地舒展四肢,呲着两排獠牙打了个哈欠。

我如此惊讶,像看到一则正演绎在眼前的神话,真实虚幻无法区分。

黑兽对这种缺乏礼貌的瞪视似乎并不在意,它悠然地翕动了鼻,喷出一串咕噜声。

“它的中原名叫薄途,是禁摩索族的守护灵,不是动物或中原人称为的妖怪。”茹姨见我近乎呆滞的神情,不得不做出必要的解释。

然而,她对这种似是而非的解释也颇显得纠结。

“我不知道它和中原哪种神灵相似,所以无法跟你说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它有法术也能人语,是禁摩索族祖先用信仰所产生绮念凝化出的产物,本是用来镇守族坟禁固亡灵的。”

我并非全不明白,历史教科书上印着的名人陵墓前总有长排的兽雕或人俑用以镇坟,但它们不会是活的,至少不会像眼前这头如此有血有肉活蹦乱跳。

“它可能只是条狗?”我望着正舔弄毛发的镇坟黑兽,不由出声喃喃,且并不觉察这话有多么的无礼。于是下一秒,镇坟的“狗”已经蹿至跟前,它凶狠地怒掀开自己的獠牙血盆。

“杂种女娃听不懂人话吗?吾是神灵,神灵!明白什么叫神灵?!”他恼怒之际,抖抖身躯瞬间幻化了十几种相貌,无一妖异古怪到不可形容,或许它正用这种方式说明向我说明它其实什么也不是。

好吧,我愿意承认它真不是个什么东西。

“嗯,对不起。”我不无诚意地道歉,看一只兽类能如此生动地气急败坏,颇觉违和。

茹姨失笑,伸手抚了一把狗……哦,这位神灵的头。它有所平息,但似终究对我有所不满。或者不该用“它”来称呼,可能也会惹其生气。

“你母亲蕙,是我族近年来最强大的巫记,本应是一辈子奉养它的仆人。所以不必怪它对你不满,是蕙背弃了它,为了她所谓的家。”

啧。

若不是显得粗鲁,我忍不住想直接坦言:那所谓的家不需要神灵,更不需要神秘的禁摩索族,而我这个女娃只需要能安身立命的目标。

我甚至不太想弄明白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知道在真实的阳光下,暑假已过去几许,是不是应该开始准备返校,度过我最后一个学年的高中生涯。

“你得感谢薄途,他带你破局,让你妈犯的错不至于造成严重的后果。”菇姨全然不知我的思绪已飘远,她兀自介绍着那只叫薄途的兽。

然而,我并不关心一只动物或神灵叫什么,甚至不太关心这话里的救命之恩。

我只是惊愣了一下,腾地坐起身来。

“我妈我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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