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九日，天气并不是特别好，清晨虽然有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可云朵也连成了一大片，以至于早晨起床，怜光城的人便看见了大片大片的云霞横挂在东方的天空。
俗谚有云：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意思就是说，早晨起来如果有云霞的话，那么今天很有可能就会下雨。虽然谚语是这么说，可真正会遵守的，除了一小撮农民之外，并没有多少人。至少怜光城的人不会遵守。所以今天城东笑佛寺迎来了许多的香客以及游人。
笑佛寺建寺久远，据府志记载，四百年前的大睢朝时，此寺便已经存在了。因寺中最初供奉的是笑容可掬的弥勒佛，故此地也称笑佛寺。几百年的升沉荣辱风雨变迁，怜光城都一变再变了，可笑佛寺却依旧屹立不倒，所以香火，自然也是鼎盛的。这不，还没有到巳时，佛寺周围便已经游人如织，商贩云集了。
玉星儿正是这个时候和楚汶来到笑佛寺的，来到城东，远远的就能看见笑佛寺的山门，只见三门并立，中间稍大，两边稍小，楚汶前世也参观过许多寺庙，所以知道这三个门代表着佛教的空门、无相门与无作门，合称三解脱门。而三门旁边，则立着两位金刚，守护在山门两侧。那金刚威武刚正，栩栩如生，凌然屹立，让游人顿生对佛家崇敬之情。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快要一年了，但楚汶还真没有来过这笑佛寺多少次，而且每次来，都有新的发现，今日便发现那些平日里只在街坊叫卖的商人们，竟有很多都跑到了这里，楚汶“咦”了一声，笑道：“今儿怎么这么多人？”
他的旁边有消息灵通的路人，听他感慨，便笑着说道：“小哥还不知道吧，今日咱们怜光城内的相公们，可都聚在了这笑佛寺里切磋时文，砥砺修行呢。相公们手脚阔绰，花钱痛快，这些家伙们……”说着指了指佛寺前忙的不亦乐乎的商贩，道：“还不得望风而动，一股脑都跑到这里了？”
“吴老六，你今儿出门没漱口吧，什么叫这些家伙们，咱可是正经生意人，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那些商人们立时不愿意了，纷纷叫骂，显然与这吴老六是熟人，不怕结怨。说着还指着自己铺上的玩意儿，扭脸对楚汶道：“
这位小哥，咱这儿有刚出的麻糖，要不要来点。”
“哦？”楚汶感兴趣了。
他前生便吃过这种麻糖，小时候爷爷经常会买给自己，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能遇到，于是便问道：“怎么卖？”
“便宜，咱这不同的有不同的价格，桂花的三文，金钱橘的五文，还有枣花蜜的，才七文钱，物美价廉。”
楚汶也不聒噪，花了十四个铜板挑了两根枣花蜜的麻糖，递给扮成童子的玉儿，笑道：“麻糖吃过没。”
玉儿皱眉摇摇头，接过麻糖，只见那麻糖白色如霜，又纹理细密，看着就很好吃的样子，忍不住咬了一口，果然美味。甜儿不腻，香而不艳，一时间回味无穷。玉儿像个小馋猫似得使劲点头，楚汶明白她是在夸奖这东西太好吃了，于是笑着让老板包上一包，带走慢慢吃。
两人人手一只麻糖，一边吃一边走在人群中，楚汶双目逡巡，对玉儿道：“这么多人，咱们可不一定找得到，你姐姐没有告诉你确切的地方吗？”
玉儿正吃着东西，听到楚汶问，一时间腾不开嘴，只是摇了摇头，楚汶大感郁闷，叹道：“那总得有个确切的时间吧。”
玉儿终于腾开了说话的空当，说道：“你放心，就算我们找不到他，他也能找到我们的。”
楚汶知道玉儿口中的他指的正是那日里在偏院门口和自己打起来的栗色男人。玉儿也告诉了他姐姐说过日后如果有事儿找她的话就来笑佛寺，但那日自称陌上歌的栗色男人留给楚汶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于是他忍不住问道：“玉儿，那个……陌上歌，到底是谁啊，什么来头？”
玉儿仰头想了想，却苦笑着道：“我也不知道，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但我有两件事能确定！”
看了看楚汶的表情，玉儿得意道：“第一件，他是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姐姐的。”
楚汶一阵头疼，郁闷道：“你一个小女孩儿，哪懂得什么叫做喜欢。”
“我当然懂啦！”玉星儿大声抗议，然后偷偷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发现没有人在意自己，这才继续道：“他对姐姐就是喜欢，他常常来找姐姐呢，可是他就是来找姐姐一百次，姐姐都不带和他说一句话的。虽然都被这么冷落了，可是他还会时不时的就来找姐姐。”
玉星儿满眼小星星的看着天空，一脸憧憬的样子，似乎连眼神都变的温柔了。“他能这么不离不弃的对姐姐，难道还不是喜欢吗？”
楚汶心想着这小姑娘看来受醉花阴毒还不浅，别说在这个年代，就算在自己前世，能这么大胆说“喜欢”两个字的十四岁少女也决计没有几个。看她这么出神，楚汶只能先撇开这个不谈，转而问道：“那另一件事呢？”
玉星儿道：“另一件啊，就是他很厉害呀！”
“哦？”楚汶感了兴趣，笑着问道：“怎么个厉害法儿？”
玉星儿表情神秘且得意的说道：“给你举个例子就明白了。”说着她靠近了楚汶的耳朵，轻声道：“每次他来找姐姐的时候，楼子里除了我和姐姐，就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了..”
楚汶心中一凛！
他知道青楼中除了姐儿和鸨儿，其实还养着大量的汉子，闲时做奴仆****，忙时却也能充当打手。而且楼子里还常常养着一些武功高强，身怀绝技的江湖人，说白了就像后世酒吧KTV等地看场子的人物，这些人虽然称不上人中之龙，但却是地地道道的地头之蛇，打起架来穷凶极恶，为此闹出人命的都有。可是玉星儿却说那位陌上歌从来没有被别人发现过..能在楼子里来去自如片叶不沾身，这种人的本领，该有多强悍！
恐怕，这就是后世话本传奇中的武林豪杰吧。
楚汶心中对那位陌仁兄有了个大致的轮廓，忽然又想起“登萍渡水，踏雪无痕”之类的说法，一时竟无比希望能早点见到这位兄台，毕竟前日他那句“你其实很适合学武”说的太潇洒，让楚汶心里痒痒的。
看来有实力的人，在哪里都是万分牛逼的啊。
就这样一路聊着，两个人便已然到了笑佛寺门口。
门口的商贩变得少了点，毕竟是佛家清净地，商人总不好在人家门口做生意，若是惹了佛爷们不痛快，自己也没生意不是。再说，这笑佛寺里也有武僧，真碰见那种混不吝的主儿，人家可是有权利把你乱棍叉出去的，而且这权利，还是知府大人默许的。
人少了，清净了许多，楚汶才有功夫仔细看看这被称为怜光第一宝刹的笑佛寺。寺庙筒瓦红墙，恢弘大气，经过几代人修缮扩建，已经颇具规格，向里望去，隐约可见天王殿的影子，又可看到后面高耸的几座佛塔，那都是供奉历代高僧舍利子的地方，备受尊崇，也可看出笑佛寺不浅的资质内涵。
不过他今日可不是来礼佛的，眼见得山门前已经有僧人过来要打稽首，估计接下来就要手捧功德薄，楚汶动作麻利的拉起玉星儿，就地一拐，朝着家卖冰糖葫芦的摊子走去。那僧人一愣，楚汶已经走出老远，留他在晨风中凌乱..
花钱买了两串糖葫芦，楚汶带着玉星儿绕着佛寺淡黄色的围墙开始散步。虽然已经是巳时，但空气尚好，这佛寺周围又多有植树，道路也是青石铺就，走在上面，听闻着林中鸟鸣，再有疏朗阳光淅沥洒下，也不禁让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边走着，楚汶还边骚情的说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啊..”
可惜，他身边的玉星儿虽然未入学，但好歹也是陪姑娘熏陶出来的，并不是白丁，听见他骚情之后便仰着头疑惑的问道：“山呢？”
楚汶白了她一眼，道：“笑佛寺后面有个土山你不知道？”
“那雨呢？”
楚汶叹了口气，无奈道：“朝霞不出门，晚上估计就下了。”
“可是..”玉星儿典型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现在是早晨也不是晚上啊！”
“..”楚汶神情怪异的看着她，半晌才可怜兮兮的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啊小姑奶奶，好歹你现在嘴里还嚼着糖葫芦呢，就算拆台也得等糖葫芦吃下肚子吧。”
玉星儿咯咯笑了起来，看到楚汶故作严厉的表情，于是赶紧憋住，可毕竟是憋不住的，所以就出现了一边脸色通红，一边肩膀抖啊抖的样子。
楚汶哀叹一声，所幸直视前方，眼不见心不烦，一边走一边说道：“经常在茶楼里干活，时间久了心境也变得像茶楼那么大了。所以人啊，就该时常出来走一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话说的沧桑无比，其实他心里正是在对前世自己的宅男生活做总结感慨，大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感叹。
玉星儿点头说道：“这话我同意，看这里的女人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自作自受把自己的脚都给裹起来，那成什么样子。女人其实和男人一样，只有走的多了，看的多了，才能更漂亮。”
楚汶愣了一下，以前并没有留心，这时候才发现，原来玉星儿并没有裹脚。不过想想也是，要是裹了脚，她又怎么能整天活蹦乱跳的呢，而自己脑海中其实对裹脚两个字的认识并不深刻，所以也没有在意。
“那你觉得女人应该怎么生活？”楚汶问道。
“女人嘛..”玉星儿想了想，笃定道：“我娘说，女人是天地间的精灵，你们这些人把精灵困在砖头垒的牢笼里，就算是再美也变成了蒙了尘的珍珠，没有了阳光、风的滋养，女人是美不了的。”
“但阳光可能会晒黑皮肤，风可能会吹出皱纹啊？”楚汶觉得有意思，不禁和她斗了下嘴。
谁知道玉星儿毫不示弱，针锋相对的道：“可是没有阳光，女人会死的！”
楚汶一愣，心中被这个倔强的小姑娘震撼的不轻，忍不住便说道：“不自由，毋宁死啊！”
“不自由..毋宁死..”玉儿重复了一遍，忽然拍着手掌说道：“你说的真好，对，就是不自由，毋宁死。女人是自由的精灵，如果不自由的话，还不如死了呢！”
楚汶苦笑道：“希望全天下的女人能和你有一样的想法。”
提到全天下的女人，玉星儿的眸子暗淡了一下，随即低头道：“我不理解她们，她们也不理解我，我只希望自己不会变的和她们一样罢了。”
楚汶微笑着看她，有那么一时间，他觉得这女孩儿真的像她话里说的一样，是个自由的精灵。楚汶不禁想起初见那夜，女孩儿沐浴着月光从槐树上跳下来，浅色的印花小褶裙，可爱的双榴辫，当真把自由两个字诠释的干干净净。想到这里的楚汶不由得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这自由，为什么要被别的良心论断呢？”
小姑娘好奇的看着他，楚汶笑了笑，轻声道：“也是个西方大人物说过的话，这个比上个好听些吧。”
“嗯。”玉儿点点头，报之以璀璨的一笑。
两人就这么一边走着，一边聊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后山。
笑佛寺的后面原是一座破旧的土山，听闻是沧海桑田前，怜光城建城时的古城墙。土坯建筑，经历风雨侵蚀，早就化作了高高的丘冈。如今上面被遍植大青树，虽然时已至中秋，但树叶却大多依旧葱茏，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洒下，清风吹过，倒是极其的富有美感。
楚汶深吸一口气，叹道：“果然是佛寺，真有点不染凡间烟尘的味道。”
玉儿也看的痴了，轻声道：“这些光头的家伙，原来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
楚汶笑了笑，回想着玉儿的话，忽然心中一咯噔。
“这些光头..你们这些人..”
玉儿说话时不经意间带的一些口头，竟让他一愣，随即眉头紧锁起来。
玉儿说“你们这些人”又说“这里的女人们”，再加上那句“这些光头的家伙”，竟隐隐的让楚汶觉得玉儿的身份绝对不简单。首先，这些话头里里外外将彼此分的阵营明确，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与你分明就不是一个阵营的——而既然分阵营，那么说明，玉儿绝对不是本地人。
其次，她说“这里的女人们”，试想一下，天下的女人哪里有不缠脚的呢？而几乎所有的女眷，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玉儿却对此不屑一顾，而且还大加抨击抵制，这是否说明..她连中原人都不是！
楚汶越想越觉得蹊跷，情不自禁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玉儿见状，也停下来扭头望着他。
楚汶皱了皱眉头，想了会儿才轻声说道：“玉儿，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玉儿点点头，道：“嗯，你说。”
楚汶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他内心深处其实挺欣赏这个女孩儿的，因为在女孩儿身上有着与自己所来的那个世界上相同的精神气质，但也正是因为欣赏，他才愈发希望能够看得清对方。可是现在他却发现似乎对方有着很多秘密，一些自己并不知道清楚的秘密，这些秘密让他觉得难过，不安，可是如果问了出来，玉儿却并不回答，那又该怎么办，岂不是更加尴尬。
停了许久，楚汶还是没能问出问题，玉儿不由得问道：“什么问题啊，你问啊？”
楚汶向前走一步，开口道：“我..”
玉儿点点头。
楚汶最终还是没办法问出这个问题，最终叹了口气，道：“还是算了，咱们继续走吧，早点找到陌上歌。”
玉儿皱了皱眉，有点不开心的样子。
但就在这个时候，楚汶却听见前面有个苍老的声音轻轻响起。
“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
“彼法因缘尽，是大沙门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