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小雨淅沥了半夜,翌日清晨天气阴沉,四下里忽然冷了许多。
楚汶病了。
或许是因为夜里受了凉,楚汶很意外的发了烧,整个人委顿不力,裹着被子还瑟瑟发抖。小庄见他这个样子,就替他向东家告了假,连带着自己也告了假,专门在房间照顾他,楚汶劝了他几句,说自己不用人照顾,便又将他撵了回去。小庄对楚汶一向言听计从,见他坚持,只得煮了些红糖水,然后回去做工。
楚汶这番病倒是有点半真半假的意思。
半真,是他确确实实受了凉;半假则是他不知如何面对徐温,他需要好好的想一想,毕竟他现在脑子有点乱。
玉儿自然是要来照顾他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拒绝让小庄留在这里的原因了。在玉儿的服侍下喝了一碗红糖水,楚汶轻轻出了口气,胸中淤塞稍微舒服了一点。他望了望外面的天气,不由沮丧道:“这时候下雨,还真让人很不舒服呀。”
玉儿白了他一眼,道:“这时侯还有心思管这个呢?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就不会照顾好自己呢?”
楚汶愣了愣,觉得这话似曾在哪里听过,而后轻轻一笑,前世自己生病的时候,老妈不经常这么说话吗?想着楚汶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道:“不知道今日姓徐的那小子在干嘛呢。。”
他这番担心徐温,却不知徐温正经历着至今最为艰难的考验。
飞蓬楼是怜光城极有名气的酒楼,坐落在城南,楼子里的师傅都是江南有名的大家,而且整个酒楼布局考究,随处一点都大有来历。不说那些都是黄花梨木的桌椅,就看墙壁上挂着的名家真迹,就知道这家楼子有多么的底蕴非凡。酒楼背后有一片人工开凿的碧波湖,环境优美令人神怡,再加上东家独特的单间设计,让整个酒楼的格调骤然拔升,就算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江南,也能称得上是前三了。
今日钦差宴请诸位生员的地点,选的就是飞蓬楼。
虽然宴请的是秀才们,但却不容得人小看,这秀才功名固然不高,但却代表了江南三省的清流舆论,在某些层面还是极有影响力的,所以也常被人高看一眼。钦差所要办的事情本来就备受争议,自然要尽力争取秀才们的舆论支持。
但今日的钦差,却办了一件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至少本府知府是目瞪口呆了。
这位钦差大人,竟是把江南三省督学院的院长大人也给请来了。
何谓督学院?这是太祖皇帝当年设立的管理一省或者数省学务的官僚机构,性质与楚汶前生的某省教育厅差不多,但却又牛了很多。原因无他,只有三点。
一,教育厅只管本省,但督学院却常常辖管数省学务。
二,所有科考举子,几乎都是从督学院里拔擢出来的,单凭“师恩”两个字,就足以让督学院熠熠生辉。
三,督学院院长大人有革除举人以下学子功名的权力!
如果说前面两个还是惠风和畅的话,那最后这第三点,对于生员们而言,就是狂风骤雨,噩梦般的存在了。
督学院督的就是他们这些读书人的品行,稍有不堪督学院就有权力将其革除功名,贬为庶人,这对于勤学苦读多年寒窗的学子而言,简直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痛,试问,有学督大人在此,哪个生员敢造次?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钦差大人这是赤裸裸的拿学督院来威胁江南生员们啊。但偏偏,这威胁还真就十分奏效,简直是立竿见影,于是一场本应言笑晏晏的请客吃饭,就成了所有秀才们大气不敢出一口的尴尬场面。
对于钦差的这份安排,同去的知府大人简直能用错愕莫名来形容,因为钦差此前并没有和他打任何的招呼,这让知府整个人都不好了。看来在钦差的眼中,这位在将那日久经营的知府大人,并不是那么的受人信任。
可就在这种高压之下,却还是有人开了口。
这个人姓徐,名温。
消息传到楚汶耳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玉儿去了笑佛寺给陌上歌送书稿,小庄急惶惶的跑回来,刚推开门便喊道:“不好了,徐相公被抓了!”
楚汶当时就懵了,不过他比较能沉的住气,示意小庄缓缓气,慢慢道来,小庄扑过去喝了杯水才顺下了气,这才说道:“哥你不是交待我让我盯紧那边的情况吗,我中午刚得了空就去了趟飞蓬楼,可刚去到,就看见一帮子穿红色衣服,黑色披风的人押着徐相公从酒楼里出来了。我听酒楼里的小二说,这是要把相公押到大牢里去呢!”
小庄是个乡下实在人,一听到大牢两个字便忍不住打了个抖,对于普通人而言,府衙大牢就等同于地狱了。
楚汶眯着眼,眉头快皱成了一座山,朱衣玄披,这正是大内侍卫的服饰,而能驱动大内侍卫的,除了钦差之外,还能有谁?
“问清楚什么原因了吗?”
“问了,但人家小二知道的也不多。”小庄喘了口气,道:“听说,是徐相公在席上惹怒了学督大人,学督大人一怒之下要革了他的功名,结果徐相公脾气倔,竟然和学督大人杠上了,钦差就命人把徐相公给拿下了送进了大牢。”
“用的什么罪名?”楚汶紧张的问道。
“听说。。”小庄仰起头想了想,道:“是忤逆上官!”
“呼。。”楚汶长吁一口气,神色竟然轻松了许多。他知道,这种罪名一般可大可小,只要所谓的上差不去追究,一般情况下连屁大点事儿也没有。至于投进府衙监狱,嘿嘿,有他爹的名头在那,徐温这小子肯定能把府衙牢狱当成如家宾馆来住了。
“看来,钦差也是有意为之。”楚汶轻声喃喃,脸色难看道:“只是这小子的功名,有点麻烦,这学督最为方正,不是那种能容易通融的主儿,而且谱还极大,就算见了一部尚书,也不带给面子的。。”先到这,楚汶不由得痛骂一声,道:“王八蛋你到底说了什么,能让三省学督气的要革了你这个才子的功名!”
小庄小心的看了看楚汶,道:“哥,你跟徐相公交情不错,怎么的也得想个办法把人捞出来吧。”
楚汶没好气的道:“你当我是活神仙啊,想捞人就捞人,这种事儿我一个贱民有什么资格说话,而且。。”楚汶翻了个白眼,“那小子在牢狱可受不了灾,他爹是府尊西席,牢头还不得供爷爷似的供着他。”
小庄点点头,道:“这也是。”随即又苦着脸道:“可人家是个相公啊,平白的被关那么多天,脸往哪搁。”
楚汶叹了口气,道:“如今不是他的脸往哪搁的问题,而是咱们这位钦差大人,是借着他的脸,打响了第一炮!”
小庄茫然的看着他,完全没听明白什么意思,楚汶挥了挥手,道:“这几天你多忙忙,打听打听市面上的事儿,有什么发现就及时告诉我。”
小庄点头应下,喝了碗水对楚汶嘱咐要好好养病便出了门,留楚汶自己在床上眉头紧皱,好久也没回过神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的知府衙门,也是沉闷的厉害。
郑先郑知府此时正满脸愤怒的站在客厅中,他也不坐下,只是冷冷看着在西位上稳坐微闭眼睛的陈碧,声音愈发显得沉闷,问道:“为什么事先不跟我打招呼!”
陈碧闻言却并不张开眼睛,只是淡淡道:“如果我打了招呼,你会让这场筵席开下去吗?”
“为此,你就宁愿瞒着我把院长大人请到怜光城来?”郑先怒火中烧,狠狠的一拍桌子,喊道:“就算你是钦差,你也太大胆了,你知不知道,你此举,会引得整个江南士子的震动,值此紧要关头,你。。你疯了吗?”
“正是因为值此紧要关头,我才这么做!”豁然间,陈碧睁开眼,一字一顿道:“不如此,不能震慑这些头脑顽固的秀才们!”
郑先怒道:“所以就算赔上徐庭筠,也在所不惜?”
“他是生员之首,只有办了他,才能震住其余人。”陈碧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何况,我也只是将他收押在府衙大牢中,等我日后一走,他非但不会受其影响,还会就此名利双收。”说着,陈碧眯起眼睛,轻声叹道:“徐家儿郎,是个敢言的直才,非普通读书人,若是折在了这场****中,我于心何忍。。”
听到这话,知府大人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下。他明白,陈碧这么做其实也是在变相的保护徐温,这样一来,徐温在日后江南商贾士绅眼里,就拥有了极大威望,毕竟他之所以下狱,是为了抵制钦差的商务改革。
可是。。郑先还是脸色沉郁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些生员们聚众闹事要求府衙放人该如何收场?”顿了一顿,他黯然道:“而且,我又该如何向青苇先生交待!”
“青苇先生会明白的。”陈碧淡淡道,“先生不是一般人,岂能不明白此中曲折。”陈碧停了一下,想了想才继续道:“至于生员闹事一事,简单,我已经央求院长大人在怜光府多住些日子,等到中秋节过了再走。期间闹事生员一概革除功名就是!”
这话一说,知府大人都不禁变了脸色,沉声问道:“你凭什么革去人家的功名,若真这么干,别说江南,放眼全国的读书人,都不会放过你的。”
“凭什么?”陈碧冷笑一声,字正腔圆道:“凭国朝制度,祖宗法纪,凭太祖皇帝亲口说过,生员不得干政!”说着他扫了一眼知府,若有若无的道:“要不,你以为我凭什么敢把你怜光府的才子送进监狱!”
郑知府呆呆的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才深吸一口气。他看着陈碧,似乎是刚刚认识这个人一样,原先对这个人所有的评价几乎都要推倒重来的,他莫名觉得胸中升起一股寒意,这个钦差大人,看来远远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他此番来江南,不像是巡查,而更像是。。平叛!
想到这里的知府大人平白打了个寒噤,他盯住陈碧,忽然开口道:“我是不是,该上书致仕了。”
陈碧面色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说道:“如果这件事顺利,老大人可功成名退,若事有不协。。”他停住了口,但话中的意思,却不言而喻。
郑先眯起眼,眼中神色古井不波,只是淡淡道:“是谁的意思?”
“天意。”
郑先豁然睁大眼,好久之后才忽的笑了一声,似乎瞬间老了几十岁,继而缓缓道:“明白了,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