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忽的,在楚汶和玉儿的身后,响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轻声叹息,一段话便浅浅传了过来。这声音远算不得轻灵圆润,吟咏的调子也说不得次第婉转,就连语气,都显得生硬。可偏偏那种淡淡沙哑的嗓音是那么的富有穿透力,仿佛江湖载酒的落拓剑客任意轻狂,恣意纵横!而最主要的,还是那词文,是这般通透,让楚汶的头一下子回了过来。
《牡丹亭》中《惊梦》一折里的“醉扶归”!
转过头,果然,陌上歌的身影斜斜靠在一张茶桌上,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楚汶苦笑一声,这位陌上歌大侠啊,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来无影也去无踪,但偏偏又能不误事,恰到好处,真是忍不住要让人拍案叫好了。
“看来那些稿子,大侠已经看过了。”楚汶笑着走过来,与玉儿一起同陌上歌合席而坐。陌上歌歪着脑袋,眼皮微微眯着,似乎是喝醉了一样略微出神,却又忍不住轻轻拍打桌面,口里喃喃道:“怕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闭月羞花花愁颤。当真是了不起啊!”
直到这时候,陌上歌才缓缓回过神来,对着楚汶笑道:“以往还觉得这故事中儿女情长格局短小,是百无聊赖者所著的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却没想到自此《惊梦》一折,格局骤然宽广,令人不得不服啊!”
“哦?陌大哥竟然还深谙此道,小弟愿听分详。”楚汶笑嘻嘻的看着他,心想一个江湖人竟然也会对《牡丹亭》感悟如此深刻吗?那倒是不妨听一下。
“哼。”陌上歌白了他一眼,凑去一个非善意的眼神,不过想想毕竟他又是此书作者,若是她的观点能得到此书作者的点评,那自己岂不是又能找机会和她见一见,聊聊天了吗?想到这里,陌上歌不禁轻轻咳了两声,说道:“此书看似儿女情长,但实际上,却是推陈出新,大胆变革的先锋之作。”
楚汶心中咯噔一声,手指微微一颤,却不动声色,示意陌上歌继续说下去。
“前面所写的故事倒是中规中矩,但这《惊梦》一折,却将杜丽娘不安分的一颗心刻画的淋漓尽致。所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又何尝不是她心中的疾呼呐喊。女子追求幸福,何罪之有,凭什么要被困在那‘断井颓垣’中虚度年华,叹‘光阴如过隙尔’!”陌上歌饮了一口茶,侃侃而谈,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颇有种读书人指点江山的氛围。
“当今世风,女子却是苦不堪言,无论是家宅之中还是市井之内,都束手困脚,动辄被驱之如牛马,被呵斥如猫犬;或者又是被视为私财玩物,相互赠送,就是连至亲父母,对女儿都可以任意安排,美其名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无外乎六个字:存天理,灭人欲!可怜这些女人们有什么过错,却要为男人们背负起所谓的天理,杜绝着所谓的人欲。”
陌上歌眼中泛过一丝光芒,又叹道:“更可怜的是,男人们的人欲可以在青楼酒肆恣意潇洒,时人有谁会说出一二批评的话,至多不过一句风流罢了。可是女人却能怎么样?世人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此当为世道最不公之事。”
楚汶眯着眼,听陌上歌娓娓道来,面上如同平湖,但心中早已万壑惊雷。原本以为汤公著作的意义只在自己那个时代能得到充分理解,却没想到在此时此地,同样有人慧眼如炬,直指要害。楚汶记得在自己那个世界的古代,汤公的这本书一度是曾被列入禁书之伍的,遭到朝廷的多方抵制销禁,那么在这里,此书会不会得到同样的命运?
楚汶心中呼啸千万,思绪一时有些出神,等到陌上歌说完了,楚汶只应付道:“陌大哥果然高见,小弟佩服佩服。”心中却在想,娘的,这书老子到底还要不要卖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办?
陌上歌何等人也,一听就知道楚汶是在敷衍自己,不由得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小哥难道并未有此想法?”
楚汶一时支吾答不上来,颇显尴尬,玉儿却已经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拿手指点点陌上歌,道:“这真的是你想出来的?”
陌上歌老脸一红,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喝了口茶。
“通篇都是姐姐的语气,你还说是自己的见解,你好歹也是江湖汉子,羞也不羞。”玉儿才不管那么多呢,张口就来,一句话让陌上歌说不出话来,张张嘴,只能红着脸沉默。玉儿笑着比了个鬼脸,道:“你平日里看本书都难的要死,更不要说有什么见解了,你瞒得了这个傻小子,可瞒不了我。”
陌上歌无奈的苦笑一声,看了看楚汶。
楚汶心中了然,就算是玉儿那位姐姐说的话,当着别人的面,陌上歌也不能道破实情,毕竟这个社会,还是正儿八经的男权社会,没有必要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而让人家姑娘陷入尴尬境地。
“好了,此事咱们日后讨论,先不提了。陌大哥,今日前来,还是想请你帮小弟一个忙。”
陌上歌舒了一口气,倒了杯茶递与楚汶,道:“先说来听听。”
楚汶笑了笑,看到玉儿皱了皱眉头,便轻轻按了一下她的手背。
陌上歌虽然没有直接应承下来,但楚汶绝对不会像玉儿一样感到不满,相反,他还感到心安。如果真的大包大揽的话,那这个陌大侠恐怕也只是个口无遮拦的浪子罢了,而如今陌上歌却先问什么事儿,这就说明他表面恣意,但心中还是有山有水,比较靠谱的。想了想,楚汶轻声道:“这事儿说起来倒是有点不易。”
“哦?”陌上歌笑了笑,“既然你能写出这等的故事,想来也不是那简单的人物,你求的忙,肯定也是不容易的,这点我有准备。”顿了一顿,陌上歌表情忽然一变,压低声音笑问道:“要说你这样的人只是茶楼的一个茶博士,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能否告诉我,你到底什么身份?”
楚汶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不禁苦笑,心说所谓的“人怕出名猪怕壮”果然有一定道理,自己这厢还没怎么动作,只写了半部书就已经让这位行走江湖的大侠好奇心大起,看来以后所期望的“清平乐”也着实不易了。
“陌大哥想多了,我其实就是个茶博士,别的什么身份都没有。”
“。。这样啊。”陌上歌喃喃,但却肯定不会相信的,于是马上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江北豫州。”楚汶声色不动,回答的很快,心中却小小得意了一下,暗道自己若是连身世攻略都没有做好,又怎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上一年?
“豫州哪里?”
“蔡县。”
“因何到此?”
“豫州大旱,随父母南渡逃荒到了怜光。父母双双去世在南渡路上,只留我流落在江南,因无户无籍无法安置,便做了流民,浪荡在怜光府多年,后被萍逢楼东家收留,做了茶博士,现挂贱籍在东家户下。。陌大哥,我就这么让你信不过?”
说着,楚汶还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失望之色浓郁无比。
“呵呵。。”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陌上歌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接着问下去了,只能抱歉道:“兄弟莫怪,行走江湖多年,这多疑的毛病暂时还改不过来。”虽是这样说,但其实陌上歌内心已是信了三分了,毕竟当年确实有一场豫州大旱北蛮南渡的事故,而且那一年中流落江南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在少数。
楚汶轻叹道:“我不怪大哥,毕竟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这点小弟还是懂的的。”心中却同时狂呼: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两人在这里相互扯皮,玉儿却已经不耐烦了,当下柳眉倒竖,对那陌上歌说道:“我听姐姐说江湖儿女都是豪爽之辈,怎么到了你这里却像个婆婆妈妈的老太太,你若是不信他,那好办,把人家的书稿还给人家,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不要!”
此言一出,楚汶和陌上歌的心中同时疾呼。楚汶暗道老子好不容易找着个赚钱的营生,你个小娘们别一句话便给老子搞砸了,到时候老子哪哭去。
而陌上歌心中却想好不容易找到个能够亲近心上人的机会,若不是那书稿的缘故,她岂不又成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虽然现在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好歹自己能每天见她一面不是!
想到这里,二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当着对方的面又不好意思把心里话说出来,于是相视嘿嘿一笑,将这话题撇开不谈。
“陌大哥,这个忙我想遍了自己认识的人,也就你能帮帮我了。”楚汶一脸认真诚恳,道:“不知道陌大哥可知这几日城中的气氛如何!”
陌上歌嘿然一笑,道:“风雨欲来!”
“没错。”楚汶点点头:“昨日连本府才子徐庭筠都入狱了,现如今的怜光府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一切又都是钦差视察江南,欲提定商税引起的,眼下全府商人们都成了火炮捻子,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有心帮助挚友脱此牢狱之灾,却苦于消息闭塞,所以想求陌大哥一臂之力。”
陌上歌听到他提起某个人的名字后脸色有些难看,哼了一声,直截了当的道:“不用拐弯抹角,直说就是。”
“好!”楚汶也很了当,当即道:“请陌大哥动用江湖势力,替我查清楚最近怜光府内商户的所有动作!”
陌上歌眯起眼睛,似乎在想什么,也似乎走了神一样,半晌才似笑非笑道:“好大的口气啊。。你又怎么确定我有这个能力呢?”
楚汶一时语结。
陌上歌不动声色的看着他,神色有些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