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天黑,牢房里的光线就更弱了,只靠着几盏油灯映着,一眼望去就显得更加阴森诡谲。不过等走到了徐温住的地方,那才叫一个灯火辉煌。小院子里别出心裁的挂了一溜灯笼,牢房里也点着蜡烛,跟接了电灯似的。楚汶不由得长叹一声,真是万恶的封建主义呀!
他这一声叹刚落音,就听到徐温在里头说道:“南柯?”
楚汶应了一声,便走到牢门前,看到里面的徐温正侧躺在床上看书,床头有一盏罩纱灯,光线柔和。徐温见楚汶来了,于是起身开门。楚汶没好气的进门儿,捡了个椅子坐下,抬手便把手里罩了黑布的竹筒扔出去,说道:“以后别老是躺着看书,对眼睛不好。”
“不看书也睡不着觉,日子闲的无聊。”徐温接过竹筒,咦了一声,笑道:“你还挺上心,还把它裹了起来。”
“能不裹着吗?”楚汶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说道:“敢把这东西交给我,也不怕你老爷子劈了你。”
徐温一下子沉默起来。
他摩挲着那竹筒,好久才苦笑一声,叹道:“我..其实也不是有意瞒你。”
楚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说什么。而这动作落在徐温眼里,便是楚汶并不介怀的信号,徐温心中一暖,对楚汶歉意的笑了笑。
“不过你家老爷子也是心宽,竟真的敢把这天大的干系告诉你。”楚汶自顾自把油布中裹着的酱花生和杏花酿拿出来,摆在一张茶几上,一边道:“你也不容易,守着这东西还敢拿给我看,万一出了点纰漏,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玩命了。”
说话间,酒已经倒好,楚汶招手道:“今儿不喝茶,喝点酒吧。”
徐温笑了笑,凑上来,也不客气,端起杯子饮了一口,而后舒服的吐了口气,叹道:“城东宋家的杏花酿,不错不错,还是陈酒。”说着笑嘻嘻的对楚汶道:“你小子还算是有良心!”
楚汶瞬时被他气的笑了,道:“我能是你吗?二话不说就把朋友往火坑里推,那庆家集是个什么地方你可比我清楚吧?就不怕我去了之后惹上一身躲不开的官司!”
徐温笑了笑,不过片刻之间那笑容便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问道:“庆家集的情况..而今如何了?”
“你心里应该有谱。”楚汶低头倒酒,捏了个花生填进嘴里,轻声道:“那种地方,那种条件,又是那么一群人,情况能好到哪里去?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濒死之境了。”
徐温紧皱眉头,许久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长叹一声,对楚汶道:“跟我说说吧。”
楚汶点点头,当即两人推杯换盏,你一口我一口,一边喝着,一边听楚汶讲一讲今天在庆家集所遇到的事情。时间过的很快,不一会儿,就听到远远的更声传来:“关门关窗,防偷防盗。”已是二更时分了。而楚汶正好也讲到这里才落了停,见屋里光线微微颤抖,便操起桌上的剪刀,走到蜡烛前剪了一段捻子。
“虽然我早就知道庆家集变故,但今天听你亲口诉说,才知道惨状如斯,竟是炼狱一般。”徐温摇头不止,一张脸上表情凝重苦大仇深。相对而言楚汶倒是平静的多了,嗤笑一声道:“这就炼狱一般了?好歹这也是在江南,尚在西北的灾民们,才是真的活在炼狱。”
徐温点了点头,沉默片刻,说道:“还有你的想法..”顿了一顿,似乎是为了清除掉心中的震撼,他才继续道:“实在是耸人听闻,若真的如此,那西北之事,就非天灾,而是人祸了。”
“两者的交集罢了。”楚汶也有些倦怠了,略微伸了个懒腰,无精打采的道:“自古利用天灾大做文章者不在少数,你熟读史书,应该司空见惯了。”
“能一样吗?”徐温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那是史家刀笔,就算再怎么惨无人寰,也最多不过博得一声慨叹,两行清泪。而西北可是活生生发生在当下的惨祸,岂能一概而论!”
楚汶嘿了一声,却不说话。徐温与楚汶也算是相知的老友,一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叹道:“我父亲虽然有密折专奏权,但毕竟是暗里的皇差,还没有随时随地上书的权利。而且,西北灾荒被瞒的如此严实,若不是范大人拼死传出消息,父亲也会被瞒在鼓里..”
“我知道。既然你能把这东西从家里带到牢里,又带给我,说明令尊还是深明大义的。”楚汶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徐温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转而问道:“你答应他们三天内回到庆家集,可是有什么完备的计划?”
“暂时有一个,不过需要你配合,更需要令尊大人全力支持。”既然提到正事,楚汶自然严肃起来,点头道:“庆家集靠近怜光府,因此最终着落还是在府城。府城之中,原本以府尊为长,可既然钦差来了,便另当别论,所以说,这最后的着落处,还是在咱们这位雷厉风行的钦差大人身上。”
“钦差?”徐温反问,随即道:“按你所说,这件事情钦差是绝对逃不了干系的,他虽说不一定是始作俑者,但起码也是个从犯,你想让钦差帮忙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那得看谁去说了。”楚汶嘿嘿的笑了一声,也不点破,而是循循善诱对徐温道:“不还有位老夫子在怜光府吗。”
“你是指..”徐温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当即哈哈大笑道:“明白了,你是想打院长大人的主意!”
“猜的不错。”楚汶笑了笑,酱花生已经吃完了,酒也已经喝完了,如今摆在茶几上的,是地地道道的茶。为了防困,徐温特地泡了苦丁茶,楚汶饮上一口,眉头微皱,不过苦涩的味道过后,便是甘爽清明,让他精神一震,道:“要说谁还能镇得住钦差,也只有咱们这位江南三省总督学大人了,掌管三省文教,本身又是博学大家,还挂着太子太保的头衔..嘿嘿,当之无愧的官居一品,就是今上见了也要客客气气,更不用说钦差大人了。”
徐温却并没有那么乐观,稍许的振奋之后,他皱眉问道:“可这位老先生哪里是你想调动就能调动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人家道行高着呢。”
“只要是人,都有弱点,再老的人也不例外。”楚汶却很有信心,笑道:“这事儿你就擎好吧,我自有安排。”说着很猥琐的朝四周一看,然后对徐温道:“附耳过来。”
徐温无奈,只能贴近了去。便听到楚汶低低耳语,言道如此如此..
徐温当初非要拉楚汶下水,凭的就是相信楚汶有挽狂澜,扶大厦的本事。如今楚汶信心满满,他心中欣喜更不用说,笑道:“那就好,你放手去干,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还真有一个。”楚汶笑了起来,嘿嘿道:“我得拜访一下令尊大人,此事少不了名动天下的青苇先生帮忙。”
原本以为徐温会不乐意,谁知道他竟是鼓掌笑道:“实不相瞒,我父亲也正有此意。”说着他嘿嘿一笑,对楚汶低声道:“父亲大人对能写出‘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的人,还是很感兴趣的!”
楚汶一提这个就头大,无语翻了个白眼儿,叹道:“当初就不该把手稿交给你看!”
徐温有点脸红,不过还是道:“哪里能怪的到我,这书在市井间传的沸沸扬扬,如果父亲大人没听说过那才是有鬼了。”说着竟是正色道:“说起来你小子还欠我出名费呢,我不找你要债就烧高香吧。”
楚汶简直想要臭揍他一顿了,好半晌才按下躁动的心情。顿了一顿,又听见徐温在那厢道:“明日吧,明日我托人捎个信儿,你下午去我家,我父亲明日下午得空,不在衙门当值。”
楚汶点头应下,看了看徐温,又忍不住笑道:“你小子到底准备在牢里待多长时间?外面那群义愤填膺的士子们如果真惹恼了督学大人,麻烦可就大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本意。”徐温没好气的白他一眼,道:“如今怜光府读书人的脾气还没有到火候,我是不会出去的,等到了时候,你就是不说,我也不愿意再待下去了。”
“什么算是到了火候?真把督学老大人气恼了?”楚汶很是无语。
“自然不能惹那老人家。”徐温笑了起来,道:“我想要对付的,不过是钦差罢了。等江南道士子怨声载道,御史们就能抓住机会好好参他一本了。那些言官的脾气你也知道,无风仍起三尺浪,见了风,还不得狂涛骇浪啊。”
楚汶苦笑一声,道:“这么一来,你可就跟商人们同流合污了。”楚汶很清楚那些御史们的来历,甚至有不少人都是商户们暗中扶植的子弟,自然要以商人的利益为先,这种机会是打死也不能放过的。
对此徐温的心态倒是不错,只是笑了笑。
言尽于此,也没什么别的好谈了。已是二更天,外面除了花街之外估计早就万籁俱静了,楚汶伸了个懒腰,道:“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回头有空再来看你。”
徐温笑骂一声:“你还真当我在坐牢啊!”说完摆摆手道:“走吧走吧,你劳累了一天,也该回去休息休息了。”
楚汶便起身告辞,只是刚走到门口,却又听见徐温冷不丁问道:“南柯,如今,你可仍旧心如止水?”
楚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徐温的话似乎不太明白,但楚汶心中了然。徐温是在问他,如今见过了庆家集惨状,是否依然能不动声色,依然能冷漠的看着这大千世界。而这些问题,楚汶在庆家集的时候,早就有了答案。
停了许久,楚汶回过头,问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猛士吗?”
“自然记得。”徐温笑了笑,“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后面还有一句。”楚汶点了点头,却无比认真的对徐温道:“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
一段话讲下来,楚汶竟觉得口干舌燥,等了好久,他才淡淡吐出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