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的早晨,天空阴沉的不像话,从东面的晨曦初露到西边的阴云密布,整片天空呈现着一种苍色的压迫感。远处的梦华江江水涛涛,江上的花舫难得的歇业泊岸,城里的百姓们大多都藏在了家里,只有赌坊和茶楼生意更加红火。
水竹帘子搭在窗户上,萍逢楼雅间显得格外宁静,齐老板坐在临窗的东手边,脸上是一副似乎千年不变的温和笑容,正打量着临街的马路,任由铜壶在小火炉上呼呼叫个不停。
怜光府商会会长段云海看着呼呼冒烟的小火炉苦笑一声,老掌柜的脾气他非常明白,特别讨厌那些打搅他想问题的家伙,而且也不待见越俎代庖替他泡茶的人。段云海只得轻声咳了咳,算是把老掌柜的目光拉了回来,片刻后轻声笑道:“老掌柜,水都烧干了。”
齐老板“哦”了一声,提起铜壶,笑道:“人老了,容易走神。”
“哪里的话。”段云海笑了笑,说道:“小的们敬您,才喊您一声老掌柜,难不成您真当自己老了?您若是都嫌老,我们这些小辈的可怎的活哟。”
齐老板似乎很享受他这个调子的恭维,所以笑的更为欣慰了一些。段云海察言观色,便问道:“老掌柜今日心情不错。”
“心情好,才能活到老。”齐老板淋遍了茶具,又换上了一壶清水,重新坐在火炉上,笑容不减道:“都过半百的年纪了,难不成还得整天愁眉苦脸吗。”
段云海愈发觉得自己猜测没错,便道:“老掌柜,莫不是北边传来消息了?”
“嗯。”齐掌柜笑了笑,却不点破,而是悠悠说道:“内阁有钦差的靠山,这事儿只能捅到皇帝那。但近日皇帝龙体不畅,在北苑修养,不问朝政。所以还是难了点。”
“那这算不得好消息啊..”段云海低着头想了想,“皇帝当了甩手掌柜,但内里的意思,怕还是支持这位来者不善的钦差的。没有皇帝首肯,内阁那些狡诈的家伙,怕更是无法无天啦!”
“话不能这么说。”齐掌柜今天的心情确实不错,因此话也多了起来,“皇帝能够垂拱而治二十余载,凭的难道是甩手掌柜的做派?所谓的因势利导平衡左右,宫里的那位比谁都清楚。”或许是担心段云海听不懂,齐老板又道:“若是真让内阁的那些老鬼们把江南的事儿办成了,那庙堂之上的东风,势必要压倒西风了,这局面另一党的人看得下去?”
顿了一顿,齐老板又叹道:“既然看不下去,那自然要百般攻讦。皇帝就算再怎么想拉偏手,也要考虑朝堂上的党派平衡。所以说,这事儿啊..”齐老板瞄了段云海一眼,淡淡道:“拖不长久了。”
段云海闻言大喜,不禁轻轻点了点桌子,笑道:“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看来京都分号没少使银子。”
“那是自然!”齐老板叹了口气:“几乎走遍了京城所有的达官贵人,若不然,如何能在短短月余的时间就搞出一个钦差江南之行无疾而终的局面。”
“老掌柜思谋深远,小的们的佩服。”段云海叹服道。
顿了一顿,段云海又道:“终于要结束了..唉,不瞒老掌柜说,歇业虽只几日而已,但损失已是巨大。这番折腾,不知道又得耗费什么心力才能弥补回来。”
“商号的辛苦我自是明白的。”齐老板点了点头,忽道:“那几家现在是什么态度情况。”
“一切还好。”段云海点头道:“原本有几家心里没底,但高璨已经和他们谈过了,这几家情绪如今已经稳定下来。”
“高璨..如今你的儿子也已经到了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了。我江南商会,人才辈出呀。”
齐老板叹了口气,但言语中却露出了一丝丝落寞和无力感。段云海心中也暗叹了一口气,老掌柜是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了呀。
老掌柜经营江南商会半生,可谓是惯见风雨杀伐决断的人物。可就这么一件事,几乎让他抱憾终身。
那就是无子。
老来老来,竟是要成为一个老绝户,这对一生光辉的老掌柜而言,该是多么让人绝望的事情啊。
沉默了一会儿,老掌柜自嘲的笑了一声,道:“高璨也已经及冠了吧,过了十五,让他进总号磨练磨练吧。”
段云海的内心一下子激荡起来,总号..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刚及冠的年轻人能被选入江南商会总号的,老掌柜对自己儿子的看重,看来远非一般情分所能诠释。
尽管十分的悸动,但段云海还是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狂喜,轻声道:“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办事未免鲁莽,这么去总号,怕是不妥。”
“总号如今愈发缺少年轻人了,搞得偌大一个江南商会腐气纵横,是该多多为商号充充新鲜血液了。”齐老板淡淡的看了段云海一眼,忽然笑道:“你是怜光城商会会长,总不会舍不得自家孩子吧。”
段云海忙道:“高璨能为商会做些贡献,我求之不得。”
“我看中高璨并非因为他是你的儿子,而是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孩子。”齐老板笑了笑,“在总号磨练一段时间,这孩子会成长的更快。”
段云海点头,道:“全凭老掌柜吩咐。”
齐老板便笑了,一双小眼睛都快要眯到了一起。不多时,铜壶里的清水又被烧开了,齐老板取茶烫了一道,又将茶水滤去,一边还和段云海说些城里的时事,一时间笑声不断。
“明日就要赛花魁了,虽说今年的花魁赛因为那钦差而受了些影响,不过也算得上是怜光一大盛事,你准备的如何。”齐老板笑着冲段云海问道。
这问题问的好生奇怪,段云海又不是那让人心旌摇曳的粉头,亦不是风月场里的姐儿,怎的问他准备的如何了。这若不是令有隐情,便是骂人了。
所以原因当然是前者。段云海听到老掌柜问话,摇头苦笑道:“还是老样子呗,谁能比得上醉花阴呢。”段云海作为怜光府数一数二的商户,名下自然拥有多个产业。如今这怜光府城里的有名花楼,他就占着不少股份,其中直接称其为东家的就有两家,分别是“惊春梦”和“芙蓉帐”。而这两家也是年年必参与花魁赛的,所以齐老板才有此一问。
“醉花阴..”老掌柜眯起眼,片刻后笑道:“听说醉花阴今年推出的姑娘是个自小打熬,风月无边的雏儿?”
“没错。”段云海道:“叫流月。”顿了一顿,他又笑道:“风月无边是确信无疑的,但至于雏儿..谁知道呢?听说前段日子她和青苇先生的大公子徐庭筠打的火热,街坊里传的绘声绘色,要多香艳就多香艳。”
齐老板无声的笑了笑,说道:“都是些吃不到葡萄的家伙在那聊以**罢了。”
段云海笑道:“不过这个流月,今年夺魁的可能性倒是不低。先是和徐庭筠不清不楚引人遐想,赚足半个怜光城的关注,随后又抛出一曲‘千佛狸’舞,连遂安和永城的人都慕名而来。最后再加上醉花阴不遗余力的宣扬吹捧,刚进八月,就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此时想起来,端的是好计谋,看来也是个心思灵巧的女子!”
“这么说..”齐老板好奇的瞄了一眼段云海,失笑道:“这女子还是个经商的天才。”
“是啊。”段云海也嬉笑道:“那小女子深谙此中之道啊。”
齐老板摆了摆手,一边笑着一边说道:“醉花阴是总号的生意,虽不属怜光府打理,但也算自家兄弟产业。咱们若是得空,就去捧一下场吧,我还给那里的凌音姑娘捐了几十朵金花呢。”
“哦?”段云海有些吃惊的看着齐老板,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吃吃笑了两声,知趣的闭上了嘴。不过那种表情老掌柜见得多了,不就是笑话他河东狮吼的意思嘛,老掌柜嘿然一笑道:“做这等事情,自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否则在这鱼龙混杂的怜光府城如何能一待就是几十年。”
“老掌柜韬光养晦,云海自愧不如。”段云海正襟危色,冲齐老板点头致意。
齐老板笑了笑,摇了摇手示意他并不在意。
话题谈到了烟花楼子里,气氛自然无比轻松,段云海对这等事比较熟悉,所以又挑了几个出众的,有望夺得亚季的姑娘向齐老板介绍讲解。还有花魁赛当天会有什么别致的布置,又会请多少人到场,此番一一道来,让齐老板听的不禁悠然神往,笑道:“如此,明天晚上还真要去江畔一观了。”
“就等您这话呢。”段云海笑了起来,道:“我先前预留了不少贵席,其中有一座聆江榭,临江而立,可把梦华江一览无余,而且僻静,没有闲杂人等,正等着您去呢。”
“难得你有这份心了。”齐老板赞许的看了段云海一眼,忽然问道:“此次盛会,请钦差大人了吗?”
“..”段云海心中一愣,于是道:“应是下了帖子的,这些事情都是下面人在办,不会犯这等浅显的错误。”
“呵呵..”齐老板笑了笑,提起第三次烧开的铜壶,摆好茶具,这才冲泡出了袅袅的清茶。为段云海斟了一杯,又自斟了一杯,才缓缓道:“那我就去凑个热闹。”
“恭迎老掌柜。”段云海拱手道谢行礼,笑容熠熠生辉。
但就在此时,就在段云海还没有把茶水送入口中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一阵稍显急促的叩门声。这叩门的声音在寂静的萍逢楼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齐老板目光微微垂了下来,拇指在杯壁上缓缓搓了一下,沉声道:“进来。”
门被轻轻拉开,水竹帘子响动的声音略微有些杂乱,段云海定睛看去,见是自家奴仆李四——说是奴仆,其实也兼着探子的活计。当时段云海的脸色便拉了下来,沉声道:“与你说过多少遍了,沉住气,遇事不慌,看看你,成何体统。”
那李四显然是刚刚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头顶臭汗,见得自家老爷责骂,便深深低下头去,口中慌道:“老爷,大事..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