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前尘梦呓
1。
小镇西北阁楼上钟声惊起老槐上的鸦雀时,整片乌黑如北境土地的屋瓦上正被铺上金色的轻纱。
“……四、五、六。”易安还手指敲着木桩,望着有大群飞鸟略过的天边,“九叔!时辰到了!”声音干净嘹亮。
“知道了,老子耳朵还好使!”屋子里走出几个健壮的男人,领头的秦九赤着上身,抹着脸上的汗,对着易安还沉声吼道,“就你小子闹腾。”说罢,又朝地上狠狠地吐一口痰,便转身招呼着其他人准备开张。
易安还笑嘻嘻地看着秦九转身,顺手抄起即将落在他肩头的槐花放进口里咀嚼,清香,微甜。囚龙镇的夏天过去了,想来大齐王都应该已是深秋了,城北大娘家的炊饼八成又添了桂花香。
“阿九,嘴角都要到耳根了!说说,在想哪家的婆姨?”不知什么时候,旁边多出一个和易安还约莫相同年纪的少年,亚麻色的布衣挽着袖子,他一脸戏谑地望着他笑。
“什么婆姨不婆姨的!”易安还朝着他翻个白眼,“虎子,咱什么时候回王都啊?九叔说过没?”
“王都王都,你个没出息的,就知道王都的炊饼好吃。没看见这儿仨国交界的旮旯儿漂亮姑娘那么多,不掳上两个九叔会回王都?哎……哎疼……九叔我错了……哎……”
“你有出息,你他娘去帮老子拐两个!”
秦九拽着虎子的耳朵向上提了提,“听清楚,一会儿到店里开了场,你先给这旮旯儿里的姑娘来上一段儿,嗯?”
淡黄色的槐花纷纷而下。
2。
唾沫横飞的喝彩声中弥漫着酒气,酒肆污浊的空气里光影交错,热闹非凡。台上的一人戴幞头,着绿衣,扮作官员模样,另一人只在一边指点调笑,便收得满堂喝彩。
店里的一角,一个中年男子头戴小冠,着宽袖衣衫,不急不缓地啜了一口茶。“秦九,听说你们这儿有个有能耐的小子。”
“嚄,刘老爷,我们这儿都是靠能耐吃饭的家伙,您说的是哪个?”秦九嘿嘿一笑。
“就那个叫九歌的。”
“噢!他呀,得,我把他叫出来,您等等。”说着转身向人群中喝到,“阿九!先别忙活!来来来……”
易安还穿着浅色深衣戏服挤了过来,小声说道:“九叔,有事要加一个炊饼!”
“去去去,搞定了饿不死你!”秦九又转过身把易安还扯上前,“刘老爷,他就是九歌。”
刘仲安抬头稍稍打量,眼前的少年身材高挑,偏向瘦弱,单手叉腰,长发披散,脸面上已经打上一层脂粉,唇上也已覆了朱砂,一双丹凤眼斜着瞟向秦九,手足间虽是年少的英气,却穿着一身妇女的深衣。刘仲安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演做苍鹘的?”
“不是。”易安还挑起嘴角,“也不是参军。”
“哼,小小年纪这身装扮不做苍鹘还能做踏摇不成?”刘仲安皱了皱眉,又笑了笑,“别糊弄我,你这身段哪里有踏摇的味道?”
易安还转头看了一眼秦九,又回头望着刘仲安,单手至腰,右手掩嘴轻笑,眼帘微垂,稍稍颔首屈身,道:“便是踏摇。”声音清脆婉转。说着便后退几步,转身融入人群。
待片刻刘仲安缓过神来,对着一旁早已偷笑的秦九道:“这小子有点意思。我瞧瞧,若是真有能耐,下个月小女诞辰,分成少不了你的。”
3。
易安还踮着脚站在槐树下,头发被长绳系着,长绳另一端被系在老槐的树枝上。钟声里的余晖轻蔑地挥给他几束昏黄光线,而他只能仰着头,一边伸手拽头上的绳子,一边眯着眼正视咄咄逼人的夕阳。
“啊啊九叔!”易安还欲哭无泪,嘶哑地叫出来,“九叔啊……太阳都快下山了我能不能停下啊……”清秀却稚气尚存的脸上满是汗水。
“九叔你看乌鸦都回家了……”老槐上传来几声刺耳的鸟叫。
“九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脚下会有个杯子啊……”
“九叔我错了……”
“九叔你应一声啊你死了吗……”
“你他娘才要死不活的!”秦九光着膀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奶奶个腿,让你扮个娘们儿,你倒是不含糊!这下老子头上顶着一顶破尿罐子,臊的不得了!刘仲安什么人你不知道啊?你就这么一摔还想着那老狗给你饭吃?没咬你一口算你这畜生命大!”
易安还苦着脸,眼巴巴地望着秦九。
“看什么看!老子罚你还有意见!”秦九瞪着眼,却正好替易安还挡住纠缠不休的阳光。
“啊没有没有!绝对没意见!”眼前终于不是明晃晃一片,易安还此刻只觉得世界美好天下太平眼前这个再厚实不过的汉子特别可爱。
秦九哼了一声,走过去解开绳子,看着易安还披散头发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地,大口喘息。“知道为什么叫你易安还?”秦九扯下一把树叶搓搓手,望向西边残存的一抹昏黄,黝黑而健壮的躯体在流霞中被照地锃亮,“戏子不好当,能活下去就好。谁知道你小子净添麻烦!”
“九叔……”
“行了少废话!继续!”
“啊啊?”易安还好容易建立的愧疚瞬间坍塌,“九叔我都站不起来了……”
“那倒立。两个时辰后再回来。”秦九看见易安还哭丧的脸,“怎么?”
“我能不能先吃饭……”
“……”
4。
“青烟袅,风声潇,妾做羹肴,候君归……”易安还倚在槐树下轻声哼唱,风过枝摇,坠成一串串风铃的槐花悄然落下,在秋霜般的月光下四散飘摇。“不对呀,怎么就摔下了?”易安还撑着下巴,随手抓下半空中的几点碎花塞进嘴里。上台时还没有呢……不会是那刘老头故意扔过去的吧?想来他也没那个本事。虎子他们成心的?没必要。那么多人想看热闹的是有多少啊……
“唉!时运不济啊!”易安还站起来抖落身上的杂草和花瓣,看看头顶绝好的圆月,又想起街上还冒着白气儿的炊饼,咽下了口水,“大好时光浪费在倒立上就算了,还不给我饭吃……再有小半个时辰就有汤泡饭了,希望他们多给我留点饭……”说着翻身一挺,笔直地倒立在树旁。
月下少年发奋,树影婆娑,残朵相随,远处灯火阑珊,钟声杳杳。秋凉逐渐渗入每一寸空气,露水聚成,盘踞在青草叶和少年的发端。
秋丛窸窣,什么东西正在接近。易安还费力地抬起头:“九叔我没偷懒!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嗯?你?”他看见眼前系着纶巾,一身青衣的陌生少年,在月光下悠然而立,面皮白净,眉目清冽,手指修长,端庄雅致,宛若女子出阁,静美恬然,温婉含蓄,“噗……哎呦……疼疼疼……”易安还从地上爬起来,揉弄着额角的淤青。
少年后退一步,微微一笑:“这位小兄弟就是刚刚在茶馆摔倒的?我还以为是个女子。”
“嘁,倒霉透了。刚刚摔一次,被罚到现在,又摔一次,还要被一个臭书生指指点点。”易安还看看高过自己几分的少年,又上下打量一番,“不过你又是谁啊?我扮个娘们儿关你什么事?你比我长得还像女人呢!”
少年正色道:“在下萧默离,晋国人士。方才见兄台一舞,心下欢喜,不慎将手中杯盏落入台上,坏了兄台一场歌舞,特来谢罪,还望海涵。”
易安还听着变了脸色:“原来是你这混小子!”
5。
“行了行了我原谅你了你早说嘛……”易安还头也不抬,大口嚼着萧默离带来的炊饼。早说带了炊饼,小爷才不管你是来道歉的还是来报丧的!
“那兄台……”
“别一口一个兄台,我有名字!”易安还咽下嘴里的东西,“戏班里我叫九歌,以后要看戏来找我。啊那个萧什么的,有水吗?”
萧默离轻笑,递上一个水囊,道:“九歌兄弟,刚才你舞的那一场着实惊艳,只可惜被我打断,不如……”
“嗯可惜了,刘老头的银子可是从来不缺的,我的晚饭也是从来没扣的。”易安还停下来点点头,又马上拿起最后一个白面炊饼,“你不要的话那都是我的啊。”毫无顾忌地塞进嘴里。
萧默离摇摇头,笑而不语,待到易安还将食物一扫而空,才缓缓开口。“那时我刚来茶肆不久,后来才知那一曲是谓《踏摇娘》。”他低下头,借着月光看见易安还眼里的灵动,又偏过头去,只盯着山岭上的一轮圆月,“不如九歌兄弟今日在此唱完此曲,可好?”
易安还突然抬头看着他,瞥见他侧脸上恍惚中闪过的一瞬惆怅,叹了口气,便起身站好,接着白日里的那一段舞起来。
夜风闯过,衣袖翻飞,月升影叠,远山如同壁画苍劲古老,歌舞宛若北辰夜里生辉。
“……嘤嘤雪,他日归白浪,是谓踏摇娘。炉中血,发枝长又长。”歌声穿透凉风的呢喃,掠过霜露的耳畔,“青衣照,泉水凉。镜中折云裳。踏摇苦兮,踏摇泪珠淌。尽情殇。”
青衣翻腾,月华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