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春，一天比一天向暖，萧索的乡间翻了层绿色的底子，连草垛子上都长出一簇一簇的青草。盛春像一幅图景挂在雨秋家的窝棚门上，左右挑着横生的枝节，全是一派惹人爱的嫩黄，泥沟涌出的溪水，有一搭没一搭地流着，半幅残破的篱笆绕了些藤蔓，几只鸡偶尔扑腾着跳上跳下，把脚跟的野草扇得乱颤。
雨秋在窝棚边扒出一块地，种了一畦青菜，不出几天钻出青青的芽子。窝棚外，水缸，吊炉，盖了顶的柴堆，咸菜坛子，这些生活所需倒也一应俱全。她又捡了大些的石块来，编了草垫包在上面，依着窝棚门另支起一块布顶，一家三口于是有了就餐的地方。这些安置对她来说是轻车熟路的，对两个孩子而言却是头一遭，她们觉得新鲜，连带老马的闺女一样觉得有意思极了。
小小的窝棚显露着生机。雨秋的心绪却似乎仍然停留在凛冬里。尤其当她偶遇这个人之后。
她在县政府的差事不分男女厕所，一天要反复清洁，每天进进出出不过那么些人，没人注意她，她也没望进眼里，巧的是某天进来一张生面孔的男人，说是生面孔，偏偏有七八分的眼熟，她搜肠刮肚想在哪里见过，于是盯着望，那男人不知是奇怪这女的为什么在男厕一点不避嫌，还是有和她同样的感觉，临出门一样频频地回头看她。
过了好几天雨秋突然顿悟，她与这人确实有过一面之缘，在陈富民的办公室，坐在他对面的那个领导！他怎么来了这里？他来做什么？她连日来心里惴惴不安，一向竟碰到他好几回，有一次拿着拖把尾随他到一间办公室门外，借着虚掩的门想听个究竟，被一个办事员喝住，赶紧溜回了厕所。
这样一位故人，这样的机缘巧合，她想问不敢问，关于东升农场，关于陈富民，关于她的承弼。
“妈，妈！粥快糊了！”苏苗端着碗伸到她面前。
“噢！”雨秋回过神来。
母女三人吃着菜粥，苏蔓拿个勺子吃得满嘴，雨秋不时给她擦擦，又对苏苗说：“我过几天要出趟门，你带着小蔓去马叔家待两天，我晚一点去和他商量商量。”
“妈妈要去哪儿？”苏蔓奶声奶气地问。
“妈妈呀，去给小蔓转糖人去！你说好不好？”
“好！”
苏苗没离开过母亲，先是心中一惊，嘴上不言语，一脸的不高兴。
雨秋看在眼里，却不好多说什么，起身说道：“我去看看你马叔在不在。”
是夜，雨秋跟苏苗背对而卧，各个揣着自己的心事，在黑暗里眨着眼睛，夹在中间的苏蔓睡得香甜。这大概是苏苗第一次失眠，她脑海中始终翻滚着关于母亲外出的各种可怕的遭遇，在经历过逃离曙光大队的事情之后，她对母亲的安危变得异常敏感，别说出门两天，就是每天晚回来一点，她都要去村口等着，装作在那里玩耍，要看到母亲的身影，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才能放下来。对于一个初懂人事的孩子来说，她已然接受了父亲的遭遇，她不能再失去母亲。想到伤心处，屋外的猫叫都惊得她心头砰砰跳。她翻身望着母亲在黑暗里若影若现的背影，很想伸手去摸，告诉她她不愿让她走。雨秋似乎感觉到身后的焦虑，也翻过身来，苏蔓滚进她怀里，习惯性地抱住她的胸，苏苗已来不及背过身去，只得紧闭了眼睛，假装熟睡。雨秋搂着小的，看着大的，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手刚碰到，女儿的眼泪便扑扑地划出了眼角。
翌日大早，雨秋开棚门时，老马已在外等候了，看样子是站了有一会儿，突然看见她，有点拘谨：“我，我来接孩子们。”
雨秋满脸歉意地对他笑笑，指指屋里，做了个嘘的手势，自去梳洗。
老马咧咧嘴，摸着后脑勺自言自语道：“那我一会儿再来吧。”
雨秋正对着墙上挂的小圆镜梳头，忽然在镜子里看见老马折了回来，她没有转头。
老马走近，背转身去低低说了声：“出门的话，万事小心，一个女人家。”顿了顿，“孩子，你放心吧。”说完低着头快步离开了，留下雨秋站在镜前，举着梳子，呆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