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真的想不起此情此景与什么时候一样了，我只是觉得我们回到了那一年，也是在这样春暖花开的季节，你身着一套当时流行的春秋装，手拿一本乔治·塞菲里斯的《画眉鸟》……她说，你终于想起来了。她十分冲动。
众多古树盘踞的这条古街蛇一般爬行在历史的长河里，在这里逛着的几乎都是文化人，文化人总是那么的斯文。他们不高声说话，互相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我说，时已过境已迁，我们回不到那一年了。
她说，我真不愿我们曾经相识曾经相爱。那一次我真倔，我只是责怪你太沉不住气，想不到拦住你，就算想不到拦住你也应该为你开门，就算不为你开门也应该想到你身上有没有银子。我妈真恨，那天晚上她把你的书包丢给了收垃圾的。开学后我还是认为你跟着我到C市绝不应该我妈的出言不逊而抛下我，所以我赌气不理你。可这一赌，却成了我们的隔阂，从此互不理睬。
我说，严格说来我们还算不上恋爱，所以也就谈不上分手。但我们却干出了恨。我的恨因为遥远的路途而生，我的恨因为住铁路边上那户陌生的好心人而生。
11
桂大出版社答应出版爷爷整理的诗词集《沱巴诗抄》了，只是要增加内容，即以介绍沱巴诗抄的赏析文章出现。这是好事。巧雪立了头功，久吧能把线搭起来功劳也算他一份。相比之下索索就不够意思了。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桂大出版社说如果以赏析的方式出这本集子就更符合他们的出版宗旨，这个太没问题了，对于我这个业余时间时喜好搞点创作的人对于硕士生罗巧雪太不是问题了。
那天我把这个好消息通报给索索把他羞辱了一番。可是你是知道的，索索脸皮厚，我的羞辱他并不买账。我们在大雨里走着吵架，他一气之下脱掉衣服丢在一辆飞驰而过的小车上，粗心的小车把他的衣服带走了。我说，好吧，你敢甩衣服了，我也甩给你看，我把衣服抛到街道隔离带的花草上。我说，看看吧，我的胸肌比你的发达，我的胸膛上有胸毛，而你光秃秃的什么鸟毛也不长，我赢了。
我们在大雨中咆哮，在咆哮中走回各自的家。
一场勇敢的淋雨，使我和索索病倒在自家床上。但我拒绝索索派人来看我，我也拒绝二姐或者父母代表我去看他。我们在电话里相互讽刺，以高声大喊来证明自己身体的强壮。与此同时，我还拒绝了罗巧雪。万的沐我却没法拒绝。因为我想到拒绝时，二姐已经打开了大门，万的沐闪电一样挤了进来。她在万分着急中忽略了应有的礼貌，她不跟我父母打任何招呼，她大叫着谁把染童搞病了？！我那聪明的二姐却说，还能有谁？万的沐说，好哇，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染童的！
二姐没想到阻止的沐进入我的房间，二姐还为的沐让出一条道来。我正发着高烧，我的眼前被烧成了无边的皱纹。万的沐进入我的视野时就成了晃动的水纹。她说，你怎么样？她亲切的手按在我的前额上，她滴落的泪水化为我昨天经历的大雨。我的父母出于礼貌陪万的沐站在床前，万的沐却把他们赶出了我的房间。
万的沐自作主张叫来救护车，我是生平第一次坐上救护车，如果没有她的夸大其词我也许这一辈也坐不上光荣伟大的救护车。
躺在第二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我迷迷糊糊的。在我有所清醒时，我对万的沐说，索索也病了，可他还躺在自己的家里。万的沐说，我们不去管他，他的老婆是舒萍，舒萍在索索丑事传千里时也没离开他，现在他病了她一定会很着急一定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可你只有不负责任的母亲和姐姐，没有老婆，就是连女朋友也没有！
我再一次醒过来时，病房里另一张床上多了一个病友。谁会想到，他是索索。索索迷糊着，可他在说胡话。我问万的沐索索是怎么进来的？她说，舒萍出差了，他倒霉，我也跟着倒霉，现在病房里有个他，我的精力不能全部用到你身上了。请你不要怪我。万的沐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右手不停地抚摸我的前额和头发。我说谢谢你。她说，你说得好听，你是拿不出行动来谢我的。
高悬的药水最后一滴进入索索的体内后，他醒了。他的眼光黯淡，笑起来像交配中的动物一样丑陋。我坐起来，我想再次打垮索索。万的沐说，你干什么？她把我按回原位。我看到索索露出笑容，对我竖起小指。
在报社我有一套只有50个平方米的两居室，出院后的沐直接把我送到了我的单身宿舍，她让我躺着数数字。我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是我还是默默地数了下去，一直数到我失去知觉。自从我听说数数有助入眠后我就一直采取此方法来治疗失眠，只是一次也没成功。现在无意中我却成功了。我睁开眼睛发现我的头枕在万的沐的臂弯里，侧面贴着她的乳房。她温馨并具磁性的体香通过胳肢窝钻入我的鼻孔，融进我身体里的血液。
她说，你醒了？我默然地点点头。她早先搁在自己肚子上的另一只手移到我脸颊，她说我为你煮了糖水蛋，我去给你端来。
12
那天下着中雨，桂城街道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几个清洁工坐在一家米粉店里喝早酒，在他们眼里也许下雨是一种难得的清闲。可我和罗巧雪却望着清洁工悠闲的神情出发了。按照出版社的意思我和罗巧雪立即投入写作。但我们坐在电脑前敲打文字时，发现我们仅有一点文字的或文学的知识是很不够的，所以天亮后面前无论有多大的困难我们也要出发。
班车进入瑶山地带，速度慢了许多。这里浓雾紧锁山林，我们看不见远山，甚至看不见近水。车子好像在空中行驶，那些浓雾便是云彩。气温比山下也低多了。春天的瑶山天气总是这般变化多端，大起大落。我对坐在身边的罗巧雪说，你我虽然行走在画里，可一路的风景就这么错过了。罗巧雪说，这便是遗憾美。罗巧雪说外面除了雾还是雾，我们不如来谈论爷爷的《沱巴诗抄》。
大雾并没有放过故乡沱巴村，它们把有点面积的村庄浓缩成停车场。目光外或隐或现的物件你分不清是山还是房屋的一角。罗巧雪说，你的故乡就这么点大？
停车场上空无一人。由于雨大雾大，爷爷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想像不出没有阳光的日子爷爷怎么过。
我带罗巧雪先去了祖天家。祖天家是我们这个大家族所有在外工作的人的落脚点。祖天和老婆正在堂屋里编织绳索，那架从爷爷手上递过来的简易机械忠诚地轻唱着为他服务。搞编织绳索这个工作一般需要三个人，可祖天只和他老婆两人干着。祖天坐在摇转机械的那端，而那端正对着大门。祖天两公婆有说有笑，我猜测他们一定是在讲黄段子。祖天很容易就看到了我和罗巧雪。祖天停下摇动机械的手，站起来。他说，秋林，快看，染童回来了！
在最初的时期内，祖天以及秋林都把巧雪当作了万的沐。我和巧雪哼哼哈哈，也不想作一些纠正。我们对于农活及他们对于城市都不是太熟悉，双方除了谈天气就无话可说了。祖天没读过多少书，小时候又常与爷爷打架关系若即若离，指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瑶族历史文化，指望他介绍风土人情是不可能的。
爷爷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出现在祖天这座新旧结合的新洋房大门口。我迎上去叫爷爷，罗巧雪也跟着叫爷爷。爷爷明知道我们回故乡从来不写信不打招呼，他还是说，回来前也不写个信！爷爷把伞递到秋林手中，秋林把爷爷的雨伞搁到天井里。年轻的天井欣然接受所有扑向它的东西。爷爷坐在祖天为他准备好的小靠椅上，他不拒绝我送到他嘴边的香烟。我不吸烟，但回到故乡你不能不买上一两条再自己吸上几口。故乡是一个出产生烟并消耗香烟量很大的地方，也是一个从没有人提出戒烟的地方。爷爷掏出他的烟枪，烟枪是用什么竹子制成的我一时没弄明白。枪杆油光发亮，枪嘴包裹紫铜；枪根也被紫铜包裹，看上去沉如称砣，填放烟丝的小孔幽深无比。细心的祖天从厨房端来一盆炭火。爷爷的烟枪以他的嘴和炭盆边沿为支点躺着，爷爷这样做的确很省力，所以一片片烟雾得以很顺利地从爷爷的嘴鼻飞出。
秋林三番五次催促罗巧雪喝茶，因为罗巧雪受不了爷爷吐出的浓烟。爷爷目光就长时间地停在巧雪脸上。爷爷说，你是小万？你不是小万！爷爷说，染童，小万呢？我说，小万是画家，小罗是作家。她俩都以不同的方式记录沱巴的山山水水。爷爷的烟雾特浓，我看不清爷爷的表情。
我把自行"出版"的《沱巴诗抄》呈给爷爷。爷爷将烟枪收回，让它偎在身边，像训练之余坐在草地上看书的士兵那样枪不离身。爷爷与我们不一样，我们是读诗，而爷爷是唱诗。仔细听，你就会发现爷爷的平仄有的是被普通话封杀了的平仄，她的音韵节奏都带有浓厚的沱巴地方色彩。《沱巴诗抄》字体较大，这主要是为爷爷考虑的。现在爷爷不戴眼镜便能看清每一个字。但是爷爷一唱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想听他一句表扬的话也办不到。
雨还是没停下来，天已经黑了，天井上方是无尽的黑洞。爷爷的记忆走入他与人作诗赋对的那些年代，他的声音低沉，语句很不连贯。也许爷爷更愿意沉浸而不愿意描述。而且年代久远，哪首诗是什么做的是谁做的，爷爷已记不清了。二十年前爷爷随着附近最后一个兴趣相投并且会做诗的老人的离世，爷爷就没有了娱乐。他的儿子只长眠于大地的老大精通古诗古韵，老二老三等全是半桶水，爷爷不屑与老二老三对诗。可是老大早已不在人世。在一些富有诗意的日子里，人们常能见到爷爷走向大伯的坟墓，一蹲便是一大半天。
在爷爷的记忆中，他的爷爷也是个赋诗高手。从这里可以推测，我的祖先很早就接触汉文化，以汉人的思维来度过瑶人的日子。瑶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前几年听说有人准备创造一种瑶文，对于这个我是不赞成的。因为完全没有必要。不管怎样，瑶族是中华大家庭的一支，况且创造瑶文对研究瑶族历史文化不会有任何的作用。在瑶族与汉族相互融合的历史过程中，瑶族用汉字来记事，传递信息。新的瑶文又怎能考据瑶族的过去？
爷爷会很多手艺，他会编织绳索，会编织竹篓，会缝制衣服等。爷爷的这些手艺使他不用下田地干活，使他有闲情逸致赋诗作对，也使他有闲钱买来酒肉邀请周边好手前来参加沱巴河诗会。他们从来就没有刊物，诗会上也没人携带毛笔，他们全凭记忆。他们在一次次自我陶醉的文化活动中记住了每个人的诗词。
电压不足，祖天堂屋里的灯光淡淡的。爷爷始终眯缝着眼，他承认诗作者可能会张冠李戴，也可能把两次有代表性的诗会时间地点截然搞反。我想，这些都不重要。
这一晚我们听着滴落在天井里的雨声听爷爷讲故事到很晚，爷爷的兴致很高，他的兴致一次次驱逐滚滚而来的瞌睡。
在我们的建议下最后爷爷没有回到老屋去，他走进了紧靠厨房的那间小房。我和巧雪住二楼，我们的房间并排着。巧雪还没有深入乡村的体验，当她站在窗前试图望到户外的灯光时，她非常激动，她说，染童，我想与爷爷对诗。我说，太晚了，而且爷爷已睡下。她说，兴奋的爷爷一定不能成眠。她拉着我的手走下楼。经过祖天两公婆的房间，我们听到了他们快乐的笑声。也许正在他们接着讲白天里没有讲完的那个黄色段子。
爷爷的房门半掩着，站在门口不用进去我们就应该离开，因为爷爷时高时低毫无节奏的呼噜声吓得冒昧闯进来的老鼠们四下逃窜。
回到房间，她说，在这样的环境我会失眠的，爷爷睡着了，你不是还没睡着吗？我要与你对诗。我说，你是研究生，我只是本科生，我对不过你。我们还没比赛我就输了。她说，我不管，反正我要你陪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