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光灿烂
我到的时候,值班室、备勤室空无一人。这不合规定,但确实空无一人,老朱可能去上了厕所,他是唯一坚持上厨房边那个旧厕所的人。他应该坚守岗位,可是人有三急,憋住了伤身,憋不住丢人。我坐在冷硬的木沙发上,荧屏晃了一晃,闪出一个肌肉女人跳操,口里喊着号子,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要是会计杨亚琼在的话,她会守着电视跟着跳操,童副所、老彭等人便在后面慢悠悠地看她屁股。正想这事,杨亚琼进来了,瞟一眼电视尖叫一声,把包一扔,忙不迭跳起来。我试着用老彭的眼光看她屁股,并燃上一支烟把眼神放缓,又试着用童副所的眼光持续地看一阵,就看出来,世界还是美好的。
符启明当班,一直没见来。刘所走进来看一眼排班的表,问我:“符启明不来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他叫你顶班?”一个班有几个人值,干警老彭都没来,刘所却没有问。符启明真有点树大招风。
我说是。
“你们这些人……”他说,“是不是用不着符启明交代,只要他不来,我一查岗,你们个个都会替他顶班?”
我说不是。
刘所就笑骂着说:“这个符启明,确实有两手。要是他在外面实在忙,可以辞职嘛,我们小庙装不下大和尚,他何必为了区区几百块钱来我这里点卯?汽油费都不够。见到符启明,还是要叫他按时上班。好歹也是个派出所,不是干休所。”
我打电话问符启明。他说:“你帮我顶一顶,这两天真的忙不过来。刘所那边,我见到他的时候有办法对付。”和他通电话时,我还听见一通砰砰砰的敲击声。我问他:“又在哪里搞装修吧?有新的产业?”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和谁一起搞的?”
“你真是蛮有好奇心,拿你没办法。想知道的话,你往马路对面看看,看春姐的春药店现在怎么样了?”
春姐的春药店不知几时变成了一家理发店,一个白发苍苍的小孩坐在店门口发呆,盯着前面的马路,间或也盯向我们这边。他肯定很想拽几个人进到店子里,把白发染黑,把黑发漂白,把这世界搞得长幼无序。
往后的几天,符启明有时来,有时不来。刘所当然不会批评他。其实,那天刘所查岗盘问符启明情况,我甚至怀疑,他可能是想念他了。
半月后的一天,下午快下班了,符启明忽然冒出来,外面还停着三辆车,两辆小车显然是用于盛放领导,后一辆中巴专为我们而准备。“饭就只有盒饭,但可以一边唱歌一边吃!”他拽人上车,发出这样的通知。
有人问:“你请的啊?”
“冤有头债有主,是春姐请客,我只开车。”
童副所笑歪了嘴,说现在的事越来越奇怪了,小光哥家的事由小明哥操办。他又扯着嗓子喊:“小光,小光。”光哥点头走过来,请童副所去白色马自达入座。童副所没被拽动,他清了清嗓子仔细盘问:“你这个小王八呀,倒是说说,你和启明两弟兄,谁是春姐的大老公,谁是小老公?”
“童副所你开玩笑呀……”光哥脸上窘迫。符启明则大方方地走过来说:“童所,你要是有兴趣过来,春姐家的正房给你虚位以待。”符启明开口说话,光哥当他是给自己解围,赶紧点头称是。童副所呵呵哈哈地笑开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感叹:“还是我们所的兄弟一团和气。”
所里大多数人愿意去,但有些人,像邢副所、陈二,从来不吃符启明的请,只好悉听尊便。车子拐过只有一半的四桥,往前又拐了几拐,来到溶江路一个路口。那幢大楼要搞成宾馆,但内部装修并没结束,只二楼率先完工了,打出一块偌大的灯牌“春光灿烂娱乐会所”。“春光灿烂”突然变成一个时髦的成语,当时正有一部烂片《春光灿烂猪八戒》跑遍大街小巷,众多网站正在票选“年度时尚先生”,“猪八戒”赫然在列,并和灰太郎一道成为细妹子心目中的最佳伴侣。
上到二楼,电梯的门一打开,十几个妹子齐齐地弯腰鞠躬,冲我们说:“欢迎光临,祝您拥有一个春光灿烂的夜晚。”
“……这一句太过分了啊,灿烂也就算了,还春光——直接说发春不就完了?”刘所眉头一皱,跟旁边的人说,“嘴巴上就这么挑逗,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符启明说:“按领导指示,立即整改。”
最大的一间包厢有百多个平米,一伙人走进去,灯哗地全开,晃得人恍觉自己衣不遮体。哗的一下又变成半明半暗。音效也好,不像城南另几家草草上马的K歌场所,消音都不合格,这边的妹子唱《龙船调》隔壁的汉子抢着推,很互动。领导客套一番就抢话筒。刘所献唱一曲《祖国永远是年轻》,童副所接着来一首《翻身农奴把歌唱》,然后是光哥唱《心太软》。刘所喜欢这歌,跟着哼哼还不够,一把拉起杨亚琼走到包厢中间,操起四方步给光哥伴舞。童副所一时技痒,想找人找不见,所里就来这么一个妹子。妹子只有一个,他这个所长却是副的。
符启明看得明白,凑过去低声问:“是不是……”
童副所把手一挥:“那不行。我知道你们这里有,不要叫。等下我就把刘所拉走,你们年轻人等一会儿再发疯不迟。”
符启明小马弁似的侍立,随时等着领导吩咐。我却不由得感叹,前一阵这厮还全情投入地失着恋,不曾料,与此同时,生意场上的事情他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失恋一个多月后,这个娱乐会所开始试营业。我看得出来,他确有某种独特的气质或者魅力,把交往过的朋友都搜集起来,当老板的朋友固然是结交重点,我们这些贫贱之交也不小瞧慢待。在他看来,每个人总有用得着的地方。按照当初的设想,符启明已将自己建成一个“平台”,在城南具有相当知名度。虽然他手头的钱不多,但别的人都信得过他。只要找得着商机,拿出具体方案和可行性报告,摆平相关的事主,别的老板就敢投钱进来做。那些老板大概看得出符启明的潜质,有心帮他一把,送出人情,日后受用。“春光灿烂娱乐会所”自然也是在符启明这套操作下创生的,他做得聪明,把春姐扯进来装点门面。平心而论,春姐实在是不二人选。
掐指算算,认识符启明正好一年。抚今追昔,想起初见时的情景,再看看彼此此时的差距,心中不免落寞。但不是嫉妒,我对符启明多了一层敬佩。
童副所是个很懂味的人,身为领导不好和下属一起喊妹子,就拽着刘所提醒他早点走,让年轻人再玩上一阵。刘所也会意,说是还有事要先走。春姐这时再次推门进来,拦住去路,抱歉地跟所长说哎哟刚才有事,现在别的事都扔下,我要陪领导喝两杯。
“不搅你生意。”
“哪里的话,领导一来我这里就像一对门神,既招财进宝,又吓得小鬼腿软,不敢进来跟我捣乱。”
所长副所被拽到最大的包房V888,各自有了舞伴,跳上好几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领导对年轻人也放宽了管理。符启明不好叫坐台妹子进来,叫了几个端盘送水的服务员妹子,要她们陪各位兄弟。服务员们被一个个带进来,挤在门口。兄弟们有些傻眼,不知如何是好。
刘所就表态:“跳交际舞,蛮好的娱乐活动嘛!”
我也分到一个穿工作服的妹子。妹子很年轻,个儿高挑脸盘子清秀,但一口牙稍微没长好,上排门牙整体前凸,正中开了一条缝。我拉着她跳舞,她不会跳。她是被老板命令过来的,纯属临时追加工作内容,心里有抵触情绪,坐在沙发上看那眉眼倒像是冲我发小脾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哄她,在她身边坐下来。
一曲终了,童副所拽着春姐的手走过来。春姐问她:“你俩怎么不跳?”
她脸一偏,懒得理会。我便说:“我俩都不会。”
“走路会吧?会走路就会跳舞。”童副所和颜悦色,又说,“这妹子还有点怕生,啧,蛮不错。小丁,这就是你的不对,赶紧哄哄人家。哄开心了,身材这么好的妹子哪有不会跳舞的道理?劈个叉都不在话下。”
一曲又已开始,我拽拽那个妹子,她一把将我的手推开。我反而来了兴致:“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那我就叫你……虎妞。”我想起多年前斯琴高娃演的虎妞。那电影在广场露天放映时,我骑着父亲的肩头看。当时,我问父亲这演戏的女人牙齿怎么长成这样,父亲告诉我说名著是那么写,她就必须这么豁。
妹子撇撇嘴,嫌这名字太难听。她说:“你叫我阿花。”
再挨一曲,我拍拍阿花的肩,她站起身陪我跳,要不然春姐会批评她。阿花果然不会跳,而我顶多也就是在跑不脱农家院子里伴着星光跳过几回。我还没把阿花的身体捋直,就被领导撞了几回。他们借着酒劲撒起了欢,搂着舞伴横冲直撞。童副所撞上我时还朝我挤挤眉眼,所有的欢悦都聚拢在鱼尾纹上。阿花跳了两曲就说脚抽筋——也确实在抽。我和她坐回沙发,成为忠实的观众,没人过来怂恿我们继续跳舞,他们皆已进入自我的状态,将分到手的妹子一点一点地搂紧。
很晚才离开,所有的兄弟都心满意足,有的一手攀着妹子的肩头直走到大门口。春姐没喝多少,但我见她眼神已经有点不对,眉目含情眼波流动如水。符启明陪着领导往外走,就在钻进旋转门的那一霎,春姐赶上前一步在符启明胳膊上狠掐一把,转瞬又放开。符启明疼得嘴角一歪,回头睃去一眼,然后随着门的旋转走出去给刘所拧开车门。
那一晚,我好半天没睡着,酒精起了兴奋作用。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想沈颂芬,只是反复地猜,春姐那个动作,定然是冲符启明说:要死的,今天晚上……但是,光哥那颗不长毛的脑袋真就刷了绿油漆吗?
2.请稍后再拨
转眼,我和沈颂芬已两个月没见。三月初送她上车去省城时天气还很冷,到五月初穿上了短袖。电话里问了她,劳动节没有假。
“劳动节怎么会没有假呢?”
“我给几个学生搞课外辅导,五一几天课程排得比平时还满。……你以为?这是在省城,第二职业家常便饭。你以为像你们那样,随时可以躲进茶楼一打牌就是一整天?”
她那么解释,我还是奇怪,未必到了省城就变成旧社会,一天不干活就要断顿挨饿?
五一那天中午我在路边顺手搭车去省城。高速公路刚刚开通,车价提高,时间缩短,省城其实不见得有多远。在省城西站下车,转了一趟公交去到她所在的望城区,打个的找到银南第二中学。她就住在附近。通了电话后,沈颂芬隔半小时才坐一辆的士过来。两个月不见她变化很大,化了淡妆,但这妆很纯熟,在她脸部起到移高填低的作用,把她高耸的颧骨削薄几分,又把扁平的嘴唇抹得丰腴起来。
见到我那一霎,她眼里有一丝惊讶,我确认那不是惊喜。
“怎么不打个电话?”
“我以为你想得到。我们都有两个月……”
“我想到个屁,忙得要死。”
走几步就到她租住的房子,是一幢电梯楼,约摸有三十来层,她租在十三层,户型很小,却隔出了一室一厅(厅室一样大小)一厨一卫,冰箱里有菜,她很快弄出两盘子叫我吃饭,手艺不敢恭维。
老远赶来看她,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想她了,讲不出(不必讲出)的理由是性生活从久涝转入久旱无雨状态,搞得我对夜晚的来临产生一阵阵烦乱。刚才,我在来省城的大巴上睡了好久,随着车体的晃荡,竟做起那种咸湿的梦,我梦见裸女纷纷扬扬地朝我走来,山含情水含笑,一个赛一个地分外妖娆。我没想到,沈颂芬的表情就像镇静剂一样抑制着我的兴奋。天很快黑下去,我们看《新闻联播》、《焦点访谈》以及《海峡两岸》,台湾地区的领导人相对于沈颂芬的沉稳严肃,简直就是一帮青春飞扬的后生。我懒得动弹,也没半点心思挑逗她。十点多,她考虑到我。“坐一天车,累了吧,早点睡!”
那天我躺在她的床上,她躺在我身边,我甚至没有去碰她。我注意到她脸上有一种引而不发的愤怒,会找任何时机迸发。不知睡了多久,电话铃骤响,把我弄醒。她接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就已挂机。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不关你事。这时我觉察到她自己挨紧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做了些试探动作,她的反应还和以往一样,我知道她愿意同我做爱,就爬上去。她身上的沟壑还是那样的熟悉,闭上眼,我仿佛回到了家乡。
那次做爱也算得酣畅,中间出了一个小插曲,她接了个电话。铃响时,她示意我将身体暂停一下,然后接手机。房间里静得能听见针坠,她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今晚没空,我有事。……我说了,别烦我!”她关了手机,用手引导我重新点火,发动起来。做完之后得到她一句评语:“唔,今天表现还不错,美中不足的,是你出汗太多了。以前没见你出这么多汗啊。”
我抹了抹额角:“可能,还不太适应省城的气候。”
次日她没给小孩补课,说是要陪陪我。我发现她情绪有所好转,脸上有了明媚的笑。上午,我俩就近去了一处世界著名景点的微缩公园,拍一堆照片,主要都是拍她。之后搭两站车,到中南地区最大的汽车销售市场,我要她陪我去各家专卖店看看最新车型,过一把眼瘾。玩到中午,我说回去吧,她说好的回去。我拎着两个盒饭回到住处,搭配着她弄出来的营养汤吃下盒饭,坐下来看看新闻,然后上床睡觉。中午觉睡得浅,时间也短,醒来我俩就接着做爱,仿佛是昨晚余绪铺陈,用不着彼此示意。
中间又有插曲,仍是一个电话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