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前个月，刘一壮报名竞选“佴城年度十大杰出青年”。这赛事眼下已经发展到第二阶段，大赛组委会遴选出五十位候选人，刘一壮忝列其中。电视台要来人为他做访谈节目。事务所的几个人，他觉得我穿正装的样子最符合他心目中的要求，所以让我站在他身旁扮秘书。电视台的人到来之前他还征询我的意见：“是不是再戴个墨镜？”
我说：“老板，我们这不是搞黑帮。”
“呃，你说得对。”刘一壮从善如流地一笑，说，“那就不戴吧。”
那天，电视台的一个小妞手持套有台标的话筒，和刘一壮交谈五十分钟。过几天，市台播出的专题节目中，因为要介绍的候选人排得太多，每人只展示一两分钟。电视里，刘一壮坐相也算庄严，只是我侍立一旁占了更多画面。
综合医院注射科的人看了就很惊讶，跟我老婆说，你看你看，那不就是你老公嘛！你老说工作都没有的一个废物，怎么一下子混成社会名流了？你这么深藏不露，现在瞒不下去了吧？一定要请客哟！我老婆解释，但她的同事将错就错，非要抓住这样的机会叫她请客不可。她回来骂我怎么这么高调啊，敢去抢老板的镜头。我能怎么说呢？真后悔没戴一架墨镜。墨镜一戴，刘一壮给观众什么印象与我无关，给老婆省下请客的钱才是正事。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投票过程。选票是要花钱的，组委会也有说法：不收钱的网络投票，肯定会导致参赛者疯狂刷票，有失公平。参与这赛事，只能用电话投票。每票计话费一元，此收费方案得到物价局核准。一拨赛事投票专号，马上有提示音温柔地指引你：……选定您投票的参赛选手后，只投一票请按一，一次投十票请按二，一次投二十票请按三，一次投五十票请按四，一次投一百票请按八。如需继续投票，请在本次投票结束后按#号键。
最近刘一壮心情不错。即便最后没有评上十大杰出青年，他已然在佴城闹出些响动，请他做公证的生意这几天明显地增加。
某天过了晚饭点，天色即将黑下去，老板打来电话，要我赶紧去律师事务所，陪他外出接一单生意。他说：“命案，你听说昨天出命案了不？”
我隐约有所耳闻，就在前天，城南又出了桩命案。命案是地方新闻里腿脚最长、跑得最快的。这桩命案，大致情况是一男一女合谋杀了另外一个男人。再具体一点，人们说的就各有不同。有人说那一男一女是狗男女关系，被杀的是女人的老公；有人说被杀的是女人的儿子；又有人说那女的年纪不小，和她一起行凶的却是个小男孩，如果真是一对狗男女，可见这女人定然是个老妖孽；也有人说杀人的是一对母子，被杀的是这儿子生身的，却从未相认的父亲……听他们越说越乱，简直都有些俄狄浦斯了。事实如何，我懒得理会。我已经不在派出所做事，不会因命案而兴奋。我现在兴奋点在别的地方——如果杀人的凶手找我们辩护，我们事务所可以借这机会上位，博得一定影响力。
我告诉刘一壮：“命案的事听说了。怎么了？”他没有回答，忽然转了个话题：“喏，把上次我给你买的那套衣服，立领的那套，穿过来。”
“为什么要穿那一套？这么热的天！”
“照做就是了，啰唆！”
说话那天气温往上猛蹿好几度。我没穿那套正装衣服，这个夜晚穿一件T恤、套件短裤是最适宜的。为显庄重，我没有穿短裤，这已经够对得住他了。我就这么去到事务所，任老板批评几句。坐到车上，我们往顾客指定的那处茶楼去。在车上，老板说下午打电话的顾客是城南郭老板，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现在就帮介绍生意。打电话时，对方跟他明确地说，“把你上电视时那家伙一起带来，让他穿上电视的那身衣服”。
刘一壮也搞不明白，对方何以提出这种要求。郭老板解释是“上次你和你的保镖搭在一起形象不错。这么一搭，容易给顾客建立一种信任感”。他带我走进“次森林”咖啡馆二楼，我一眼看见符启明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不但他在，沈颂芬就坐在他的旁边，两人穿着都配搭得上，仿佛关系不一般。走过去，离得几步，符启明准确地喂我一个眼神，暗示我不妨装不认识。
“我交代你的话，你怎么都忘了？你这保镖，怎么穿成这样？”郭老板瞟我一眼，发话了。他不认识我，今天肯定是被符启明拿来当枪使的。
“不好意思……那套衣服刚洗。”刘一壮示意我在他背后站着，像上电视一样。
郭老板简单地说明一下事由。符老板（他隆重地把他介绍一番）有个朋友出了事，陷进一桩杀人案里头，现在符老板出于朋友情谊，要把他捞出来。只要刘一壮接这桩官司，办得好，凭符老板的本事，日后可以方方面面给刘一壮以帮助。甚至，眼下竞争佴城十大杰出青年的赛事，只要符老板肯插手，刘一壮胜出的概率立马涨几成。刘一壮听得狂点头，脸上是无尽的迷惘与无尽的渴望。郭老板显然是符启明新发现的一棵苗子，这人说话小官僚的腔调十足，谁给他点好处他就给谁扮狗腿子。
郭老板说了一通，符启明挥一挥手要他住嘴。他冲刘一壮说：“杰出青年！”
“符老板，你有什么吩咐？”刘一壮竟然有些紧张。
“吩咐谈不上……你，先站起来。”
“什么？”
“站起来！”符启明摆出慵懒的样子，声音却暗自拔高。吓唬人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刘一壮被符启明盯得发毛，真就站了起来。符启明又指了指我，要我坐下来。他还说：“怎么搞的嘛，你一个老板长得像个马仔，带个马仔却是老板派十足……”
“符老板，人的长相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人不可貌相……”
我把刘一壮回拽一把，使他坐回原位。我冲符启明说：“他是我老板，你少说点废话，直奔主题。你有朋友扯进命案，我们能办尽量办，不能办你另请高明，不要耽误时机。”
刘一壮惊讶地看着我。我问符启明：“到底是谁出事了，我也认识吧？”
“伍能升出事了。你没听说？”
我摇摇头，问符启明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刚打听明白。”符启明喝了口咖啡，说起这回伍能升惹的事。大概的情况说完，他问刘一壮接不接。
“接啊！”刘一壮早就拿定主意，只是心里存着疑问，“你朋友这么大的事，你不去请佴城有名的律师，怎么想到我这家新开张的店子？”
“当然有原因，我信得过他。”符启明腾出一只手指指着我，操着领导腔调，不容置疑地吩咐刘一壮，“这件事情，由老丁为主去办。你协助他。”
刘一壮没有吭声，看我时眼神里五味杂陈。
4.锐器、钝器
伍能升的母亲沈姨有个情夫，当然，也有可能她是对方的小蜜，这个眼下无从证实。据说，两人关系延绵了二三十年，比伍能升的年纪还要长。如果沈姨当年是小蜜，现在不折不扣变成了老蜜。伍能升父母关系长期失和，原因于此。据不可靠消息，沈姨嫁给伍能升父亲，还是那情夫撮合而成。他看中的正是伍父性格温和木讷，天生带几分窝囊劲，是一堵挡风的墙。那情夫是个油水单位的领导，这二十多年里给沈姨不少零花钱用，还有别的诸多好处。伍家的日子过得不错，是比别家多有一个收入来源。融资事件出来以后，那男人就找尽借口不给沈姨零花钱。沈姨和那男人毕竟有多年感情，时间一久，情人、丈夫对她来说，也不是分得很清楚。她还跟那男人说，你要是缺钱，我还有一些。男人也大气，说手头是紧，我也不能用你的钱是不？你叫我出门怎么见人呢？在钱这件事上，两人并没闹出矛盾，但沈姨发觉那男人此后很少与自己联系。到了每月固定的日子，他也不肯与她会一面。数十年的常规就这么打破了，她感到无所适从。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游离于两个男人之间，对她来说，这才是生活的常态。别人背后耳语几句，她根本不会当一回事。
那男人久未露面，沈姨在电话里明确地告诉那男人，钱不钱真无所谓。
那男人说：“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少说没用的。回头我转了运，再把一切给你补上！”
沈姨真的信了男人的话，还感动不已，认为自己情人都淳朴得如同老公一样，这世界竟如此温暖。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悄悄给她透露，那男人其实另有新欢，一个粉嫩的妹子，前不久还在做鸡！融资的事令那男人损失不少，但绝不至于让沈姨断了零花钱。那男人手里所剩不多的钱，都被新欢一块一块地榨干了。这新欢是掏男人钱包的好手，很多男人就喜欢这种女人，女人使尽手腕掏钱，他们只当是给自己挠痒痒，越挠越舒爽。
新人换了旧人，沈姨是可忍孰不可忍，去找那男人评理，但挨了一顿打。那男人伤感地说，我自己老婆都没来闹事，轮得着你发脾气？完全是一个泼妇嘛，我真是瞎了眼哟。痛定思痛，那男人做了自我批评：“这也不能全怪你，老子几十年养你宠你不教导你，也有错。”
沈姨从来没见过那男人的脸会拧成这种面容，以前他都好脾气，说话从来轻声细语。脾气不好，怎么能够摆平屋里屋外两个女人？那男人一边发了狠地打她，一边还挂出委屈的表情。沈姨难以想象三十年如一日温驯如猫的男人，打起自己来竟可以如此理直气壮。沈姨想用几句粗口回应，脸上又挨了那男人一顿鞋底板。
打完之后，新人越发的靓，旧人更加的衰。
伍能升发现自己母亲脸上有淤青，却死活不肯说出原因，就知道是那男人动的手。母亲的事，他隐约知道一点，这事自小就是他心里一道阴影，因为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他其实是另一个男人的儿子。其实他知道自己很像父亲，有点窝囊。他父亲原本对他不错，但心里这道阴影随着年龄慢慢扩散，他就觉得父亲对自己也透着说不出的冷淡。读小学时，他认识了“孤儿”这词，就觉得自己是个孤儿。
过了几天，母亲脸上又多出几道抓痕，一瞥即知，应是一个女人给母亲留下的记号。伍能升知道这事情越变越复杂，反复追问，母亲还是三缄其口。
那天，伍能升发现母亲涂脂抹粉盖住脸上伤痕，换了她最心爱的衣服出门去，就知道她肯定是会那男人，便尾随其后。母亲要去的地方，伍能升大概知道。那是城南老街子里一间老宅，那男人十多年前买下来送给沈姨，也是两人幽会的场所。买下那宅子之时，他俩都是四十开外的年纪，身体也随同记忆变得陈旧。在这古巷老宅之中，日渐衰老的身体、脸上增稠的褶皱和宅内陈旧的气息相得益彰，彼此只要愿意去体会，就可平添一些情趣。
伍能升一路尾随，终于找准老宅的房门。
最初，他是从父母吵架中获悉这间老宅的存在。父亲情绪激动时，喜欢把那地方称为淫窝。他多次听到，这天终于来到这里。门头上一块木匾“祖德流芳”。门是虚掩着的，他走进去，听见那男人在呵斥母亲，母亲在哭。他在门后面待了一会儿，听明白那男人骂的什么。
此前几天，他母亲气不过，独自守候那男人的新欢，两人干了一架。沈姨虽然上些年纪，但身大力不亏，两人动手时她高声大叫“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路人纷纷侧目，看见这样的情景，都以为是家老婆揪住了野老婆，不少人用言语对沈姨表示支持。粉嫩妹子只好当街抱头痛哭，路人也不上来扯劝。若知道这两个女人都是野老婆，他们将做何感想？事后，粉嫩妹子将气全都撒在那男人头上，损失也要那男人弥补。那男人又被洗劫了一番，主动打电话给沈姨，要求见面。
于是有了伍能升在家里看到的那一幕：沈姨非但同意见面，且将自己作死地打扮一番。
伍能升听见里面那男人忽然动手，抽耳光的声音很响，接着是他母亲一声闷哼。他赶紧破门而入。那男人看见他很奇怪，说你是谁？伍能升一拳头打了过去，打在那男人脸上，然后两人对打。伍能升在派出所待那么久白混了，打架还手生。那男人一时不吃亏，一边打一边寻找战机，顺手摸着一个东西敲了伍能升一下，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直到把伍能升打翻在地。沈姨见儿子吃了亏，抓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尖啸一声将刀子斜插进男人身体，插在胯上。那男人咬着牙不肯倒下，怒目圆睁，盯着这对母子，还想进行反击。他像电子游戏里僵尸一般踉跄着，走到伍能升面前。他想接着揍伍能升，但这一刀插得不是地方，他想弯腰弯不下去。伍能升爬起来时手里多了一只青瓷花钵，敲在男人脑袋上。这一敲很解气，花钵一下子化作十余块碎片散落一地。那男人应声栽倒在地，两条腿抽搐一小会儿，便不动弹。
伍能升说当时不是很紧张，因为这个场面，他已经冥想了无数次。无数次的冥想，让眼前的实景仿佛是某种记忆的重现，他感到亦真亦幻，直到沈姨拍醒他叫他赶紧走。她还跟儿子说：“一切都是我做的，你没来过这里，知道吗？”
一阵巨大的恐惧感压迫他在母亲面前点了点头，母亲留下来收拾残局。虽然她把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警察却并不肯信。根据现场状况以及死者头部伤口推断，凶手另有一人。死者个很高，能用那花钵在死者脑门顶正中的部位开瓢，凶手身高预测在一米七五以上。沈姨挨边一米六，她要把花钵敲在那男人头顶，必须举着花钵跳起来砸，其动作接近于NBA里的战斧式暴扣。沈姨哪里肯认，她说那男人被插一刀倒地后，她怕他不死，拾起花钵往他脑门顶砸去。警察跟她说，这个解释不通，男人不管是躺在地上还是卧在地上，她应该是砸在他的面门，或者后脑勺。不管沈姨怎么大包大揽，伍能升还是很快被刨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