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雄不知几时坐到我身边,我忍不住多一句嘴,跟他说:“陈二要干就干好了。他要打击的家伙全都在这里,何必摆明了说嘛。这难道不是打草惊蛇?”
“说不说都一样,城南的治安情况,其实是秃头上的狗蚤,谁都看得见。”
“说不说不一样,漏嘴皮招灾,闷肚皮发财。”
“他挑破了说出来,也许是抢占心理优势。”
闪雄说得也自有道理。其实,城南的一切状况都摆在台面上,警察在明处,符启明也算不得在暗处,彼此之间没多少可隐晦。符启明早就知道陈二在查他的底,那又能怎样?他的“家底”大都在城南,是一套复杂的人际网络、多年打拼出来的地域空间以及不须工商登记的专属经营权,这些没法带往别处,离开了城南就意味着白手起家,从头再来。
刘欢同志饱含深情地唱《从头再来》,是因为他本人不须从头再来,一日三餐有安稳饭。
符启明现在要干的事情,只能是和陈二玩“猫捉老鼠”,陈二有能耐就捉住他,没能耐就干瞪眼。问题不在于发现问题,而在于如何解决。陈二知道符启明干的那些破事,要想抓住、落实、办成铁案却是不易。就好比说,一加一等于二谁都心知肚明,但谁能把它证明出来,谁就堪比陈景润。
3.夜晚的宝盒
我给符启明打去电话,说有事找他。他只是问我,这事急不急。我想了想,说:“不急,帮一个朋友向你求个情。”
“借钱?”
“那倒不是。那朋友的饭碗现在拽在你手里。”
他在那一头朗声笑起来,又说:“事情好说,好说也就不必急着说。你来我这里,面谈面谈,怎么样?我现在在山上,好久没见你了。”
稍一停顿,又说:“我想你。”
我知道,符启明已经听出个大概,他这语气,显然说明此事不难应承下来。要我去他那里,肯定是有好东西留待与我分享。我到的时候,他坐一楼,老詹却没出现在他身旁。有个客人比我先一脚到。那人我有印象,好像是某房产老板的跟班。符启明用脸盆大的一个搪瓷缸泡满茶水接待他。他有事求符启明,符启明爱理不理,那人说些什么,符启明总是劝他“喝茶喝茶”。那人温顺地把茶水接二连三灌进嘴里。那缸茶水喝完以后,那人就告辞走掉了,走出来时还冲我打个招呼,说不好意思哦,占你的时间了。
街面上有些混子,大多时候一脸横相,但偶尔跟人讲客气,其彬彬有礼的态度反而让人更加瘆得慌。主要是这几年,黑帮片不光有港产的,日产、德国片和意大利黑手党也屡见不鲜了。于是,佴城这些街头青皮、街尾混子渐渐意识到,当流氓也要用文化武装自己,讲一讲礼貌,有时候比横眉竖眼金刚怒目更有威慑力。我猜得不错,这家伙是求符启明养他以及他手底下几个兄弟。他以前跟的叶老板因为融资的事进去了,他带着一票小弟,见天要吃要喝,他不得不另寻靠山。但眼下武校遍地开花,持证上岗的私家保镖都供大于求,他们这种捞不到职称的打手,基本属于被淘汰品种。这家伙不知到多少地方求职碰了壁,才变得如此低眉顺眼。
“这几年物价飞涨起来,小弟越来越难养活,谁都不想当老大。早几年,扔几包烟,就有人跟你后头当马弁,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以前都是小弟给老大交份子钱,什么时候开始反过来,老大给小弟发工资了?养他们,还不如养几个妹子。我现在妹子都懒得养,养他们给我当爹啊?”
“你现在真不碰女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
我想和他扯扯光头老詹,心里惦记要干的正事,喉头一滑,跟他提到夜宝。他一听,马上打断我,说那事用不着多说。“改天,你叫他来我这里一趟,当着我的面说明一下情况,表个态。以后,他照干那事情。”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还以为他会拿夜宝发一通感慨。
才四点多钟,他叫我给他打下手,弄几个菜吃。菜一般,酒是洋酒,他掺了雪碧和冰块,喝起来简直是饮料。我不免多喝了几杯。他一边吃一边说起陈二的事。“陈二上次逮着何冲,以为会顺藤摸瓜把我也扯出来。他一直等着这么搞我。其实,我和何冲早就分着干了,彻底分开。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碰毒品。人都是怕死的。”他狠狠地说,“我是人。”
我点点头,喝酒,冰块流进嘴里我就像嚼炒黄豆一样嚼出脆响。
“既然你来帮夜宝求情,看样子,我的事你知道不少?”
我摇摇头,喝酒。
酒喝着像是饮料,没想后劲蛮足,吃完饭我不愿走路,心想我在沙发上偏着睡一会儿,攒些力气再下山。没想到,睁开眼时天已全黑。我躺在床上,而不是刚才那张沙发上。我有些吃惊,他要独自把我弄上三楼不是很容易。老詹依然没有出现。
“几点了?”我问他。
“还早。”他还是用他惯有的模糊语气回答我,“要看星星,现在还早。”
我下床,慢慢睁开眼,将视力恢复到正常值,见他这间房的墙上挂了很多大幅照片,每一帧都绚丽异常,流星、银河、星云、星团、飘摇无定的深空光线……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现在喜欢搞一搞天文摄影,随口问:“你拍的?”
“知道这是用什么拍的吗?是用拉西拉天文台直径两米多的天文望远镜和专业的广域照相机拍下的。整个国内,没人能把这些深空天体拍到这个水平。”还有一帧看似抽象水墨的,他说是智利天文台用8.2米的大家伙拍出来的银河中心区域。
他给我隆重介绍他的宝贝,最近刚托人从国外搞来的原装最新款斯普雷利天文望远镜。举凡天文摄影爱好者,皆对这一款宝货心怀追慕,拿它搞天文摄影,黑圈、色差都可以降到最小值,成片效果轻易达到国际大赛的要求……一说到这上面,符启明简直变了个人,唠叨个没完,也不在乎我是否能听懂。
“还没有直接卖到国内,托人捎带,花了我不少冤枉钱,十来万哩。要是俱乐部那帮人知道我现在有这玩意儿,一定会赖在我这里不肯走。置了这一套,我就更不想装修这间屋子了,这里光污染还是较重,好东西摆进来,效果也是打了折扣。迟早换个地方——真想买下一个天文台。”他又指了指墙上的照片,“不过,跟天文台那些口径几米长的射电一比,这东西就可以扔进垃圾堆啦。”
我想,一有机会,你还想和人家一个国家抗衡了?给你一个8.2米的大家伙,佴城也难得找到起吊的设备啊。我劝他:“量力而为,不要盲目攀比。”
“你真像我妈。”
他拿出一台Nikon995,与斯普雷利目镜串接,让我试手,随意地抓拍星空。我对处理长时间曝光毫无心得,他建议我用快门线。我拍下一张原片,他放进电脑里,用PS软件编辑原片,在色阶中编辑了蓝、红、绿三色,调整色度层次,一张图片即将做出来。我已经看出,图片里的星空呈现令人心醉的宝蓝色,星云散淡地弥漫在穹顶中分线附近,银河的两条旋臂显露大致的形态。模糊的旋臂,却是由成千万上亿的恒星构成,每颗大概都堪比若干个地球,而我在地球一处毛孔上得以窥见这个整体,并随手拍下。我脑子奇怪地飞动起来。仰望星空,揣测宇宙是易于成瘾的事情。
此刻,他指着显示屏里日渐呈现的图片,指指点点。他编辑的过程,有点像以前的暗房显影,终于定格成美丽图片。我忍不住问:“是我拍的吗?”
“当然。”
“但我肉眼看到的都不是这个样子。”
“当然,要不然我们搞天文摄影做什么?就是要化神奇为无比神奇。”
见我来了兴趣,他趁热打铁,教我怎么用赤道仪寻找各种天体。确定所在位置的经纬度,将赤道仪盘面上E读数归零,然后在《天体高度方位详表》中查找自己所要寻找的天体,根据天文日历换算此时该天体的赤经赤纬。调准确以后,那东西就清晰地呈现在镜头之中。
我随即上手,按此方法找寻天狼星和角宿一。用微杆调定方位,一看,它们便懒散地出现在镜头之中,像是有些顽皮、却又不敢不听训斥的孩子。我忽有感慨:“有了这宝贝,天上那些东西,就像你存在冰箱里的东西,想哪时取出来,就哪时取。”
“要是有更好的,天上的东西就像是装在衣兜里。”他得意地对我笑笑,又说经过一年左右的时间,月相全图他基本已经完成。但完成以后,他还来不及得意,就发现那只是入门级别。接下来,他的目标是星迹摄影和追踪难以把握的深空天体,比如船帆座超新星的蛛网结构、狮子座三重星系的全家福、气体尘埃云有如魔术般变幻的颜色……那些需要足够的运气。就算星空是自家的宝盒,这盒子毕竟太大,要把每样东西找出来,绝非易事。
又说:“等钱挣够了,我还想去挪威拍极光。三两天肯定是不行,最好守完一个极夜周期。一个人去也不行,至少邀三个人,实在无聊了还可以打打麻将。”
我想象着在极夜地区打麻将的乐趣。打累了,手一边搓麻将(在那里用机麻肯定会少了些情趣,应该到旧货市场淘一副竹骨麻将带去,用手搓牌才是)一边抬起眼睛看向窗外。老麻将碰撞的声音有如佳醴陈酿,妖娆的极光在虚无缥缈之处流转不定,幻化无穷。我或许被那种冷艳之美吓一跳,或许痛快地想到死。
时间实在不早,我要回去,他坚持不让,说难得还有人陪他在山上守夜。我说老婆那边没法交代,他抢先把电话打给王宝琴。电话里,他让她一百二十个放心,说这一晚我俩是在做正经事,绝不会嫖娼,谁嫖娼谁不得好死。王宝琴在电话那头咯咯咯笑了起来,似乎在说,符大哥,我不信他,也不敢不信你嘛。
夜愈加地深,周围那几幢房子都熄了灯,他所谓的“光污染”正被黑夜清洗。他将赤道仪调至帝王速,这个速度专门用于追踪深空天体。串线将望远镜的视域与电脑对接,显示屏也是一片深黑。他的显示屏有二十几英寸,但他并不满意,大概是想将一面墙全都搞成LED显示屏。搜寻时,他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我想他大概忘了自己在哪里。
与此同时,他所掌控的“赚钱机器”正在开动,在这无边夜色之中,哗啦啦地给他造钱。
城南一带,所有的发廊、美容厅、休闲会所都被他掌控。那些老板和老鸨可以坐店营业,但往各宾馆派发招嫖卡,则是符启明独享的业务。拿到卡的人电话招嫖,其实都是打给符启明手底下的人,再由他们安排哪个店子的妹子出台。这就好比没开医院的人掌控了120,每转接一个求医电话,就有相应的好处费。
以前,春姐还没进去的时候,这项业务由她主管。她不像符启明那样千头万绪,手里的业务繁多,忙也忙不过来。天一黑,春姐就兢兢业业地管理这项业务。春姐被抓以后,符启明只好亲自管理这业务,但他不安心,一有机会就甩开生意,找个地方看星星。在他看来,赚再多的钱,还不是为了更新设备更好地看星星?因为疏忽,他手底下的人有了可乘之机,虚报收入,甚至偷偷地组织一帮妹子做生意,这就坏了规矩。
规矩也是春姐被抓以后,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春姐在的时候,“春光灿烂”的妹子既在娱乐城中陪客,又“送外卖”。当时,城南很多店子都是两手经营:既坐店,也养几个小弟到各酒店宾馆里塞卡。有时候,顾客在酒店住几天,搜集的招嫖卡有一副扑克牌那么多。符启明将“春光灿烂”改组成“星光派”以后,就知道陈二紧盯着自己,店子里养一帮妹子是定时炸弹。他想把那些妹子都遣出去,如果顾客有需要就打电话帮他们联系。但这样一来,自己的业务就损失一大块,他又不甘心。
据夜宝说,符启明某次与朋友吃饭,包装好的一次性餐具给了他灵感,那就是任何产业都可以进一步分工,各司其职,共谋发展。于是,他和城南美容厅、发廊以及夜总会的老板老鸨约定,“星光派”里所有陪客的妹子全部遣散,重新分配,到其他各家店子做生意;“星光派”顾客若有需要,都从别的店子回请。交换条件是,各店辞退发卡小弟,或将小弟交由符启明部署。此后,城南招嫖卡统一发放,顾客电话依照编定的顺序转接至各店,轮流出台,以避免恶性竞争的乱象出现。合作各方肝胆相照,互利共赢。
假设是政府行为提倡城南各家操持人肉生意的店子结成合作社,还下来专管人员负责监督电话轮流转接,利益均沾……那么,这种事情一定搞不下去。符启明出面,以他在城南的威望,以及若干年里在圈内树立的公正形象,一旦开了金口,别人都要买他几分薄面。
符启明总是用创造性的智慧为自己带来财富,这次又奏效了。城南这一地下产业从无序到有序,开创了全新局面。据说,符启明还借鉴新型管理模式,请顾客享受服务后填写意见单,为出台的妹子打分,以此为依据,明确奖惩制度。这以后,各店妹子出外台,都统一着装,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有些妹子还自学起了礼仪课程(可以享受加分)。符启明还打算年底搞那么一场联谊会,像政府各系统一样,进行内部争先评优的表彰。发卡小弟们也有奖项争夺,奖状当然免了,钱是不会少。夜宝跟我讲起这些时,我很想问问联谊会上,是不是还有才艺表演?但他一脸稀烂的表情,我就不多问。
符启明就是这种胸有大局的人,甚至,晚上看星星的时候,偶尔觉得某些星星摆得不是位置,他都很想将它们调一调,让布局更为合理,让星空更加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