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问今天这个案子是吧?正在查。”陈二猜出来我要问什么,电话一通他劈头盖脸地冲我说话。我知道,这是他事务繁忙的征兆。他说,“在暮山村发的案,案犯叫安志勇,弄死了一个妹子,是出台卖的。这妹子应该死了十天以上,安志勇和他母亲一起肢解了尸体,埋在自家院子里。……现场比较惨,我们今天去的人都吐了。城南也冒出个恶魔杰克啊。”
我静静地听。
“……怎么不吭声?这些你都知道了?那我暂时就知道这么多。现在还在审讯,话不多说。具体情况,你可以看看这几天的‘法制连线’,电视台的人刚才也到了。”
我把这些情况说给刘一壮听,他很是失望,说没搞头,两边都没搞头。尸块都找出来了,这案情估计是八九不离十。我们帮杀人嫌犯辩护没问题,但这人杀人分尸,还焚尸啊。刘一壮权衡利弊,不想当搅屎棍子。死了的妹子那边,也用不着请律师,公诉人可以在法庭上痛快地激昂一番了。
“法制连线”是地方台和市公安局合办的一档专题节目,命案案情如已基本摸清,研判准确,不存在重大疑点,一般都会搞到这档节目上去。据说这节目在地方台里收视率一直是稳居第一的,本地人白天听来发案消息,晚上就会守候这档节目。
两天以后,节目播了出来,我得以详细了解整个案情。
节目开始,画面是案发现场,尸块用了模糊处理,既吊胃口又不至于倒胃口。主持人的讲述作为背景音。刚被抓获时,安志勇只说那妹子是在他家浴室里洗澡时溺毙的。这种说法没能持续多久,随着刑侦人员逻辑缜密的一通讯问,安志勇很快改了口,承认妹子是死在他的床上,但同时也反复强调,妹子是自己死的。虽然,在后面的讯问中安志勇不再改口,一直咬定妹子是自己死的,刑侦人员依照长期的办案经验,确信此案已基本告破。
节目切换至主持人在演播室的画面。他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腔调说,这妹子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安志勇的床上?如果妹子是突发疾病猝死,安志勇为什么不打120,而是将尸体肢解?安志勇当然不肯承认,避重就轻是每个人的本能。但没关系,口供只是一个方面,如果别的证据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也可以解答现场遗留下来的重重疑问。
画面切至安志勇受审的画面,主持人讲述案发过程。半月前某夜晚,安志勇电话召妓,一个妹子去暮山村陪他过夜。既然是银货两讫的买卖,废话少说,两人很快上了床。两人搂在一起。安志勇喜欢前戏,不管女友还是妓女,一视同仁。他受日本AV教育良深,认为前戏是做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多久,安志勇觉得怀中这妹子反应有些不对,激吻之中,她的嘴唇一点一点变凉。安志勇赶紧亮开灯一看,妹子的表情也怪异得很。他正不知所措,这妹子浑身出现抽搐症状,转眼间就断了气。安志勇想要报警或者拨打120,却鬼使神差地拨通他远在江西的母亲。母亲捺起性子听他说完情况,劝他不要着急,等她回来一起商量对策。次日,他母亲从江西坐飞机返回佴城,母子俩商量至半夜,开始动手肢解尸体,并从摩托车中抽取汽油焚烧尸块,汽油燃尽,尸块烧成焦炭状,再埋进自家院里的花圃。
安志勇打算将烧焦的尸块分批转移出自家院子,真正做到毁尸灭迹。十一日傍晚,他骑摩托将一部分尸块带至抓篓湖,系上石头沉入湖底。次日,尸块就被抓篓湖附近农民用鱼网捞出,一看这是人体组织,捂着鼻孔,赶紧拨打110。公安局成立专案组,摸排走访,仅用两天时间就锁定疑凶,并在暮山村的出口蹲守。安志勇并不知道自己已成怀疑对象,某日傍晚,他再次运一批尸体外出,刚下到山口,即被蹲守警察控制,抓了个现行。
公安局和“法制连线”栏目是关系户,节目编导在摸排期间就已介入,拍摄下刑警和技术人员的工作场面,也拍下了安志勇被一干刑警扑倒在地的画面,抓拍得到位,甚至有了摆拍的味道——场面调度和机位转换,都像精心设计过。接下来,市公安局李局长和刑侦大队黄队长分别出镜,打起官腔,陈述此案件破获的重大意义……这一期“法制连线”有一个古怪的标题,“9.26命案追踪:我市著名摇滚歌手的不归路”。我不知道“不归路”是否可以理解为死路、挨枪子。案情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节目主持人提醒广大观众注意后续的报道。但当天的节目并未至此结束,接下来,还有相当大的篇幅介绍安志勇的人生经历。编导们在“好看”两字上大做文章,深挖人物背景,整理出安志勇人生轨迹,试图给观众以深刻启悟。
安志勇十七岁就顶去世的父亲职位,进到市药管局配送中心当司机,负责给市内各药店送药。但他身上的文艺细胞使得他不甘于这种平淡生活,自学多种器乐,还停薪留职去音乐院校进修两年。九十年代中期,安志勇更名安吉瞳,回到佴城组建“大头托托乐队”,在佴城各大中专院校开办个唱,在一代年轻人中间颇具影响。此处插入采访:安吉瞳的粉丝若干回忆当年“大头托托乐队”给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其中,某中年妇女追忆往事,潸然泪下。看着中年妇女的哭相,我才意识到安志勇其实已不年轻。当年很多人将其称为“佴城黄家驹”或者“大头歌神”。
这个节目只用了两天时间做出来,挖掘材料却是充分,编导不知从哪个箱底找出了当年“大头托托乐队”自费拍摄的唯一一部MTV作品,是用笨重的M9000摄像机拍摄,灌录在方头方脑的VHS盒带里面。MTV是乐队代表作《求爱奇遇记》,伴着歌声,画面里时常闪现安吉瞳卖萌的模样,星眸忽闪,深情款款;与此对应,画面时不时又切换出两位走台步的美女。两位美女友情出演,穿着比基尼走起猫步,乍一看像是到了棕榈海滩,稍微定睛一看,不难看出来那是抓篓湖一侧的黄土岸。美女长相不错,其中一个不慎露齿,满嘴四环素,显然是个七〇后。这支MTV据说是寄给中央电视台,参加每年一度的MTV电视大奖赛。当年,全国各地,不少歌手都是倾家荡产自拍MTV参加央视大赛,摸奖似的豪赌一把,一旦出人头地,便红遍全国,此后到处蹿台搂钱。但安吉瞳没有这么好的命,作品寄去,首轮即遭淘汰。这事情对安吉瞳打击极大。
此后若干年,安志勇一蹶不振,不再将精力投入自己的歌唱事业,反而屡屡对自己的女粉丝图谋不轨。粉丝对他表示崇拜,他平易近人地冲她们说,你再崇拜,就是看不起我啊。我不用你的崇拜,只要你不拒绝我的邀请就行。他以恋爱之名,同时玩弄多名女性的感情。因为受害女青年没有及时报案,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他在这条不归路上越陷越深,直至后来与女青年发生性关系时,时常有变态的要求。此处插入采访:被采访的某女人背对观众,声音经过模糊处理,说话也是吞吞吐吐。大意是,安志勇曾将其捆绑、倒挂起来,还播放日本A片给她看,逼着她配合自己做各种不常见的、难以启齿的行为。记者问她你做了吗?她以沉默回答,吊足胃口。又切至另一条采访画面,并伴随着主持人的声音,“而且,他的这种行为因得不到及时制止,还在进一步加深”。另一名女人同样背对观众。当记者问起“他都对你做了什么”,该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啜泣有声,稍后发展为失声痛哭。
既是安志勇犯案,这期节目我看得过瘾,但看到此处又觉得大有问题。案情还没有水落石出,节目对案情却有指向性的误导。一切似乎都在暗示观众:那个妹子的死与安志勇的变态行为关系甚微,安志勇就是变态杀人狂。可能就在这一刹那,我产生了为他辩护的冲动。我不喜欢这个人,替他辩护基本上也讨不到好,但我很想在庭辩上把“法制连线”的一帮自以为是的法盲数落一番,一逞嘴瘾。
节目竟还没完,接下来又播到安志勇可怜的母亲,此时已经成为同案犯。不难看出来,她曾经是楚楚动人的美女,现在满头银发也遮不住当年的风采。她以前的男人,也就是安志勇的父亲去世以后,她就嫁给了江西一个商人,离开佴城。被记者镜头拍摄时,她悔恨不已,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她过早离开安志勇,放任他一个人生活,除了给他充裕的生活费,不再承担任何管教义务。她以为多给儿子一些钱,就可以弥补做母亲的不足,但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却为时已晚。事发之后,安志勇打来电话,说自己想报案,还是她唆使他不要报案。她认为,妓女毕竟干着见不得人的营生,即使失踪,也未必有人报案,未必有人追查。
我觉得这个可怜的母亲最可悲之处在于:她的话里话外,似乎也认定自己儿子在性行为上有不良取向,对那妹子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不难推断,安志勇打电话向母亲说明情况,并提出报案时,做母亲的并不相信儿子的话。她和刑侦人员,还有那档节目编导的思路如出一辙:妹子怎么会自己死呢?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你床上呢?舐犊情深,出于私心袒护,她阻止了儿子报警。
6.辩护律师
那天看了一期糟心的“法制连线”,我竟然产生为安志勇辩护的念头。我对安志勇素无好感,那天看完“法制连线”,却有个声音老在耳畔萦绕:那妹子为什么不可以是自己死的?
节目播出的次日中午,我接到沈颂芬打来的电话,她问我知不知道安吉瞳被捕的事。我说当然知道。她稍一沉默,一针见血地问:“他会不会死?”
我听出来,沈颂芬刚刚哭过,现在讲话还抑制不住波澜壮阔的心绪。我想了想,告诉她:“不一定。”